他們說我 mistake,我說那是年輕──專訪夏永康
夏永康說,人生中拍的第一張照片,是父母的合照。
拿著原本買來想要耍酷泡妞用的照相機,那是用在暗房打工幾個月的薪水買來的,裝上底片和一圈濾鏡,「那個 filter 周邊是朦朧的,中間是很 sharp 的。」——按下快門,拍照這件事,比想像中還要簡單。
沒想到後來真的成了攝影師,夏永康卻很久沒有再想起這第一張照片。是姊姊有一天把照片翻出來,「她說你反過來看背面,看看媽寫什麼?」
翻過來,媽媽手寫,這張照片不能丟。
「因為我爸好喜歡丟我的東西,但我媽說這個不能丟,這個朦朧是我們兒子刻意的,不是 mistake。不要以為他是拍得不好,他是刻意找這個 filter。我每次看到都想哭。」
不是 mistake
媽媽這句話好像是個預言。
這幾年來,夏永康接受訪問,關鍵字總離不開「mistake」:剛開始進入劇組拍劇照,搶在攝影機的邊緣捕捉現場,失焦、晃動、模糊,人家說那是個 mistake。後來許多人用這個單字來指向他沒有目的、並不工整的攝影創作,失誤成為時髦的風格標籤,他自己卻沒有這麼想。
「很多前人都覺得這樣是錯,但我是沒有這個概念,只是人家 label 這個是 mistake。我的心態是這樣:對我來說沒有 mistake 的,全部都是好的——漏光很好、晃動很好,這些都不是 mistake。」
其實一開始也不是那麼豁達,只是裝酷。「高中的時候讀男校——為了假裝酷囉,覺得自己好特別、什麼都要很特別。年輕的時候都是這樣。」看電影、聽英搖,文藝少年拍起照也不能中規中矩,就算拍出失誤,也要說那是故意追求的效果。
裝酷裝久了,氣勢就變成真的。後來到加拿大讀大學,他也不在乎權威設下的藝術規則,「大學的老師都會說這樣拍不對啊,我就跟他吵——我說為什麼不對啊?他說你照片這麼黑——黑不好嗎?為什麼要這麼正常?」
沿路叛逆,直到大人的世界狠狠打擊。
九〇年代回到香港,有了自己的設計事務所,真正開始以攝影為生,找上他的合作者不只為了藝術,更要商業。曾經幫過一位歌手拍照,結束後對方對他說,「阿 Wing 你放心,我不會再找你了。永遠。」
「很難受啊。以前人家罵我,我是會哭的。人家說『我不喜歡你的照片』,我會不開心,一整天都不能吃東西。」
好奇問他,那人後來真的沒再找過你嗎?夏永康嘿嘿地笑。當然有。
那份回頭後來成為他的自信。「我其實心裡面對自己是沒有質疑的,只是他們覺得不好。所以後來我越來越夠膽說,那是你覺得好,我沒有覺得好。從那時候我開始不管你說什麽,都不關我的想法,因為我有我的想法——你喜不喜歡,都 OK,我就是這樣。」
混沌與重組
唯一一次他為照片道歉,是某一年去新加坡,觀光客請他幫忙拍照,接過相機一看,「他說我不懂拍照,我就給他罵。」攝影大師只能低頭說不好意思,sorry。
路人把他的照片當成垃圾,夏永康並不太在意。「我覺得人生可以開玩笑,不要太認真。」
反而,有些人是對他太認真了。從 2017 年以來,夏永康陸續出過幾本攝影集,那些與自己緊密相連的關鍵字一個都沒有錯過:王家衛、《春光乍洩》、張國榮、張曼玉⋯⋯但那種把照片當成寶貝捧著的姿態,他不喜歡。
「出書我都不想出的——自己看自己的照片有什麼好看?好像自戀狂。有些我一看 layout 就知道你是想賺錢,那就賺吧,無所謂,反正粉絲喜歡就好。但我就跟出版社說,我不想參與。」
少數的例外,是他和日本設計師井上嗣也合作的攝影集《Chaos》。
2020 年,他帶著裝滿照片的檔案夾找上井上嗣也。3 萬 3 千多張照片的資料夾裡不只裝著大明星擺態,也有幾十年來的各種隨手捕捉:少林寺的雕像、路邊鬥雞,澡堂裡男人泡澡不發一語,什麼都有。「所以這一本裡面都是我的垃圾,也好像火鍋一樣,魚蛋啊什麼都有。我把這些照片給井上先生,交給他把我的垃圾分類。」
井上嗣也特別交代他:不要自己先挑過,讓他來動手。最終老先生給了夏永康三個版本,他把球丟還給對方:「你覺得哪一個比較好?」選封面時,他又反問他:「你覺得呢?」——「其實他心裡根本知道哪一個比較好,我由頭到現在,從來都沒有選。」
那看起來像是一場彼此的試探。「所以古屋言子說,井上先生很多人都搞得定,搞不定你,因為你永遠都沒有說話,他不知道怎麼去搞你,沒有反應。很好玩。」
最後《Chaos》的成品交到夏永康手上,不只是一本排版後的攝影集。與攝影集同名的攝影展裡,井上嗣也把他的照片拼貼重組:少林寺銅像被移花接木上動物的頭、一張張臉被雜訊變形,公馬的生殖器與女人的孕肚並置。
混沌之中還有新生,彷彿形成創作的永動機。
「這個是我最享受的。」夏永康滿意地說,「他把我的兒子變成另外一個樣子。我覺得這一些照片好像不是我的照片,對我來說是新的東西——我都要忘記這個照片是我拍的。所以這一次不一樣,我是很開心去看這些東西的。」
三分鐘裡的兩年
把攝影集的一切都交給井上嗣也,只有書名是夏永康自己想的。Chaos。那是最貼近他現下狀態的單字。
混沌的起點是 2016 年,夏永康去了一趟祕魯。
講到祕魯,他總是愛故作神祕,但蓋不掉聲音裡急於分享的激動。「你真的要問我?那我會真的告訴你。」我說,你就講吧。他刻意壓低聲音——
「我去喝死藤水。」
「我不是真的去森林拍照,我去是要找一個東西叫 Ayahuasca,死藤水。我要感受 Ayahuasca,用另一個方法讓靈魂離開出去玩。」
認識死藤水這個東西,是幾年前片商找上他翻拍一部美國電影,片中的年輕人們透過打針體驗死後的世界,在那假死的二十分鐘裡,他們看見生命裡各自的光明與黑暗。夏永康用一個字解釋那個狀態:Karma。
劇本動工之後,編劇只問他一句話:「死後的那二十分鐘,要怎麼拍?」
他其實也不知道要怎麼拍,只知道不能用以前的方法拍。於是他認真找了有過瀕死經驗的人,結果,「他說我看到什麼、看到什麼⋯⋯我說,我不懂你說什麼。」他終究得親自死過一次。
於是從致幻體驗連到 DMT,再一路連到死藤水。最後電影沒有拍成,倒是他先到了祕魯,喝下死藤水,真正地死過一回。
旅程是莊重而神聖的。飲用死藤水有一系列的儀式,儀式發生在晚上,一次約八個小時,喝完之後會休息一日,隔日再飲。每次儀式中會有薩滿在一旁吟唱、演奏樂器,音樂像是遙控器,「他只要改一個方向,我就去到另一個世界,他再改,我又去到不同地方。」
到底去到了哪裡,夏永康自己也說不清。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全黑的畫面裡有一道 spotlight,有人走到下面,拿著一個劇本,把我的一生全部讀出來。我媽、我女兒,還有很多朋友跟工作人員都在。我媽跟我說,『我死之前會老人癡呆,這是我選的,我覺得這樣死很好。』——那時候我媽還好好的,但到她死之前,真的是這樣。」
迷幻退去回到現實,他發現自己哭到衣服都濕透了。「我問朋友,他說才過了三分鐘,我說我已經去了兩年——不可能才三分鐘,衣服就會哭得這麼濕。」
想描述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夏永康看著我像在看一頭牛。或是一台 iPhone 2。「如果我們現在都是 iPhone 2,有一台 iPhone 14 跟你說可以用眼球開機,你聽不懂的。我的感受是很明白,但是用人類的 apps 是打不開的。」
在土地上的
其實更多記憶,在醒來回到現實的那一刻,就已經忘了。
幾年之後,當時一起去過祕魯的幾個人聚在一起,鬆散地組了個樂團,叫 i_is_one。說是樂團,其實更像是大家同在他的攝影棚裡吃喝,夏永康有時負責下廚,席間有人興起,拿起手邊的樂器開始演奏,其他人即興加入,一演就是十分鐘半個小時。
以氛圍音樂作為為基底,樂器往上疊加,穿插類似薩滿的吟唱及民俗樂器聲響,像是在召喚那一年祕魯叢林的迷幻夜晚。
「我認為音樂的 frequency 是可以帶你到那個狀態——有一點,但當然跟喝死藤水是完全不一樣。」
早先在加拿大時也玩過 band,中年以後重新回到音樂,位置不同,卻更靈性了。「我啊,打打鼓啊、喝喝酒啊,彈吉他啊。我無所謂,我也可以拿裝鹽的罐頭——沙沙沙——給個我什麼都可以,因為我們是要用聲音來 connect 你。」
重新找到與人連結的方法,不只音樂,當然也包括攝影。
「現在都是用感覺去找東西——那個聲音、那個光會告訴你,好像有故事。它會告訴你『要拍了要拍了』,好像在跟我玩一樣。」那樣的感應,於他而言就是一種緣份。
就連拍的東西都不太一樣了。「以前好想拍動漫的東西,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覺得很假,沒感覺了——以前還是會有這種目的,要刻意去表現我很大膽。現在去到森林,有山有水的這些東西,以前覺得好土啊,老人家才拍,現在的我尊重這個宇宙創造出這麼美的東西。」
他說他現在最想拍的,是一隻蝴蝶。
是不是年紀到了的人大抵都會有類似的感悟:講緣份、講愛、講山水花草和世界?畢竟當了大半輩子裝酷的文藝長髮男,夏永康自己都笑了,「真的有點土。」
但,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