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
「戰鬥性格。」——每當有人如是說道,因為知音的緣故,我總會升起一種類似戀慕的溫情。
高中二年級時,我每日搭上六點半的校車,趕赴七點準時開始的樂隊集訓。那段固定一個半小時、與晴雨無涉的緊密操練,雖不至生死攸關,卻也有不讓自己於眾目睽睽下繳納罰金、亦不使組員多跑一圈操場的重要使命,「準時」成為我日常的必要與必然,凡事非常單純。(雖則,那些幽暗練習室裡的怪責,交互嵌合的流言蜚語,以及笑意蠢動的快樂:「不客氣。」云云,多年以後皆被證明屬於「準世故練習」的環節之一。)
彼時都市重心尚未完全移轉,四周圍牆零星,遙等未來開發,但一切還沒有發生亦不知何時能夠,許多牆面已因風雨而斑駁,遠看只覺如病疾肌膚,有些楚楚可憐的意思;如此想,樂於耕種的人自然聰明許多,我的等車點便設在一處菜園的前頭,夏日尚未開始蒸騰,腐朽與甜腥已然瘋狂泄出,混合禽鳥間歇亂啼,我時常帶著睡意在路邊半夢半醒。
我記得那日天色灰濛,校車尚未自巷口轉出,我靠著路燈底昏昧不已,一個五六十歲的蒼老男人騎著摩托車從面前急駛而過,卻好似想起些什麼開始倒退,一步一步、我彷佛看見他的腳尖費力抵著地面留下破碎的皮屑,最後終於倒退至我面前。
那男人只是瞥我一眼,接著不太熟練的拉下褲頭拉鍊,他說:「想看看這個吧?你想看看這個吧?」,看似侵略問句實則更近於黯淡的自語,一陣擺弄之後,那塊赭紅色性器在稀薄的清晨裡突破重圍般清晰起來,自軟弱而終於緩慢奮起,彷若將死獸類昂首哀鳴,我至今仍清楚記得,那側臉瞬間盈滿的熱情與悲哀(即便他始終未再看我一眼)。
後來,極長一段時間,我總是隨身攜一把工業用美工刀,通體亮黃刀身極粗那種命定兇器,我常揣想如果再遇見──我甚至暗中祈禱能再遇見他,我只能緩步走近並以鋒利刀片劃開那隻溢滿斑點皺折的手臂,或許這雙手昨日抱過嬌豔欲滴的繈褓孫兒,撫過闃暗茶室中香氣腐老的胭脂女子,或許這雙手素日在磚塊水泥黃煙高粱間往來反復,又或數鈔票抽胡琴沖普洱撚一枚白子。
可是一切怎麼樣?這難道不是早已決定好、近於宿命的事嗎?
我明白。多年前的那人是一則隱喻活現眼前,他誘使我看見並勇敢偎近那個總是離群眾極遠極無關的自己,她只是兀自年輕,尚對欲望充滿疑慮,但是武器自有不能阻卻的去向,看似防備的姿勢只是尚未被觸發的攻擊。如臨水照花,一顆落石驚破池面,那一瞬的粉碎頓成永恆,如楊牧詩句:「許多事件在我還沒有經過的道路上發生如同必然。」,如母親憂思滿面:「明天開始陪你等車」,她只是斷然拒絕,然後夜半無人時打開父親的工具櫃。
從那刻開始,她確實理解了刀劍。
作者簡介
台北人,謙沖與桀傲的二十七歲,政大中文系、政大新聞所畢業。
髮色很淺,近視很深。有金牛座該有的不該有的一切與一切之外的特性。愛過幾個人,恨比愛更加蓬勃,更近於搖擺。
閱讀小說散文與詩,有時也寫,但無關乎是小說家、散文家,更不是詩人。得過一些無關痛癢的獎。提幾個對我發生重要影響猶如核爆的創作者比如:顧城、黃宜君、蘇童與駱以軍。
如果我的生命必須被歸類,目前為止仍舊屬於一事無成那一欄。
部落格:南方流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