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物絮語】雙人沙發,及其相關
雙人沙發,有一個浪漫的別名,稱為愛之椅(Loveseat)。
只有兩個座位的鬆軟大椅,歡迎戀人,成雙成對,在椅子上四目相接,互訴衷腸。最好,兩個人就這麼坐著,糾纏一世,生死相隨。
我住的地方空間有限,連一張電腦桌都放不下,更別提雙人沙發。朋友們隻身在台北闖蕩,也同樣不歡迎雙人沙發:不只昂貴、還很占空間。
然而,確實曾有個人,希望與我同坐在雙人沙發上,度一季悶熱無語的夏。
即使我並不是很清楚,我們之間的關係。
當時,我任職的公司,剛開闢新的產品部門,正在調整資金股份,並同時進行人事改組。新的投資方,派了一位經理,從紐約來台兩周,做前期的規劃管理。而我,被指派為這位經理的接待,專門陪他去各式各樣的場合,引導他在台灣的一切活動。簡單的說,就是他的台灣保姆。
我想,這任務應該不難,一個旅居紐約的單身成年男子,一定可以應付所有生活問題。若我太過積極協助,可能還嫌我多事,干涉他個人隱私。
於是,我決定:在他要求我幫忙前,什麼都不做。
那陣子,每天早上,我和司機在他下榻飯店的大廳集合,接人上工。
飯店大廳以漆黑的大理石為基底,凹陷的天花板中央,懸掛了一盞大型水晶吊燈。玻璃吊鍊如瀑布傾瀉而下,在黑暗的空間裡,漾著點點金黃。
就在那盞燈下,一張醒目的鮮紅色雙人沙發,沉穩地盤踞著。
兩側以螺旋黑木紋裝飾,一雙扶手往外伸長,展開一席豐滿的坐墊。鮮紅色的漆皮,以金絲車邊,奢華氣派,盛氣凌人。
一如坐在上面等我的經理。
我原以為自己晚到了,接著幾天,無論我如何提早,他都還是坐在那張椅子上──好整以暇,一邊對我招手,一邊拍拍身旁的坐墊,意示我坐下。他腕上的銀色藍鑽名錶,在酒紅的皮墊上閃閃發亮。
我從不坐那張沙發,因為我怕。
這張雙人沙發,以及他,都像一片欲望的海洋,一坐上去,就要使人滅頂。
連續幾天,我陪他走完許多公司視察的行程、客戶會面的飯局、廠商活動的站台。他的表現,完全符合一隻年紀輕輕就手握大權的雄性動物:健談、幽默、知所進退,將他的不可一世,悄悄藏於溫文儒雅的微笑中。
他從未開口請我幫忙,因為那並不符合一個領導者的姿態。
而我也沒想過,當一個領導者開口要求時,會是怎樣的情境。
相處幾天後,在一個悶熱的夜裡,我送他回飯店。
站在大廳的電梯前,我如常說了句:「早點休息。」他點點頭,在步入電梯前,突然笑著對我說:「其實,我每天晚上都還有行程喔。」
語畢,他轉身看我,語帶輕鬆:「妳想參加嗎?」
頓時,我無話可答。
幾秒鐘的沉默,卻顯得無比漫長。
也許就是我這尷尬、僵硬的回應,使他生出快意。
他走近我,在我耳邊說:「不要怕,我會教妳。」
我立刻移動身體,拉開距離,他看著這可容納一隻貓的空間,從容地笑了。我不動聲色地抓緊皮包,隨便說了幾句向他道別,卻無法直視他的眼神。轉過身,我迅速走出飯店,鑽進等在外面的車中。
回頭一瞥,他的笑容像是特地為我準備一般,等在那裡。
隔天,他仍坐在那張血紅色的雙人沙發上,翹起他那雙夜裡也還有行程的腿,等待我。只是,他不再邀請我坐到他身邊。
他一個人,霸佔了整張雙人沙發,抬起下巴,居高臨下。我毫不遲疑地迎上他的目光,刻不容緩地開口說明行程。他盯著我,帶著玩世不恭的新奇,在我結束說明時,悄聲對我說:「剩下兩天,妳還有機會。」
其實,他說我,說錯了。
身為基層員工的我,除了陪他走完整趟行程外,並沒有其他機會。
貧賤的人,不用與人做夫妻,就足夠百事哀了。
我不耐地度過兩天,熬到要送他去機場的清晨。
一踏進飯店大廳,就看見他,仍然坐在那張紅色的雙人沙發上。只是,他拍著椅墊,邀請共坐的對象,變成了飯店的服務人員。我看著服務人員多次搖手,他卻探出上身,頻頻拍椅。終於,她的主管從櫃檯後走出,嚴肅地對他說話
主管離開後,經理抬起頭,看見站在門前的我。
他游刃有餘的面具,就在這一瞬,崩裂、瓦解。
所有微小而不知所措的慌張,全寫在他瞬間僵硬的四肢上。
我抬起下巴,歪著頭打量他。
這次,換他無法直視我的目光,起身快步往座車走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非洲的草原。
他就像一頭雄獅般,從草叢深處走來,以為這裡有著成群的羚羊。直到一陣風沙刮過,才發現綠洲已然消失。
這裡沒有獵物。
只有他自己,與他無法安放的慾望。
有時,在暑氣蒸騰的夏季,我會想起那張雙人沙發。
我還記得,那光滑發亮的黑木扶手、緊緻華麗的紅漆皮,以及用手打在坐墊上,一下、兩下,劃破空氣的啪啪響。
可惜,我從來沒有坐上去過。
因為,原本雙人沙發的發明,就只是為了給一個人坐。
【微物絮語】
世事茫茫千重雪,唯有薄物多繾綣。
那些生活中微小的事物,於撫摸之際,都開口在我耳邊細語。
【涼御靜】
涼御靜,自由撰稿人、文字藝術家。(希望能成為)全方位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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