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不是娼婦

可惜她不是娼婦

作者羔子
日期17.03.2015

在我這個年齡的女生,有時一整天下來滿腦子都是性,應該不是件很特別的事吧。

只是,我其實也已經不是那麼年輕了。我今年 25,很快要 26 歲。

時常讓我感到動心的是畫面是:一個好看的男人在手淫、一個男人向女人坦承他手淫、兩三個溫文或粗魯的男人在談論他們昨晚是否手淫。或者一位爽朗又性感的女孩在幫她的男孩口交、溫柔又細膩地幫他口交、兩人都如沐春風樂在其中。這就是我這個女人的情慾——我看到我喜歡的男孩爽,我也爽。

而事情是,我又看到了一位好看的男人。當時我正下班回家,穿著深藍色的大衣外套,裡面隨便穿穿,就是那麼重複幾件,風颳著我用圍巾圍著幾乎看不見臉。過馬路時,那個男人就這樣迎面而來,現在,我也幾乎已經忘記他那天看起來究竟是什麼樣子了。我只知道當時我心中就是這樣想:「喔,又是個好看的男人啊。」

說真的他可能也沒有多好看,為什麼覺得他好看我也說不上來。他戴著連帽外套的帽子,一樣看不太清楚臉,穿著舊球鞋,一身灰黑;就是那樣,他應該是安穩而年輕。

我當時想也不想即確定——他也瞥了我一眼。

我是一個十分普通的 25 歲女生,上班穿著僅有的幾雙低跟鞋,走路時不一定看著眼前的人。我已經過了只要上捷運、公車,都一定會巡視觀察是否有可愛男子的年紀,幻想著和他擦出邂逅火花。現在偶爾我抬起頭時,正好對上一名男子的眼光,不論年紀的似乎都有,反而會令我迷惘:我懷疑他是否正在看我,還是只是恰巧對上而已。然而,會恰巧對上,應該仍代表了什麼。也許我仍有點姿色,也許只是我的臉太臭,也許那個男人就只是剛好想看看女人。我擁有性吸引力嗎?我看起來喜歡做愛嗎?什麼樣的男人會想和我做愛?我穿著並不暴露,他們看的見我心中有沒有渴望嗎?

我是世界上最無趣粗野的女孩之一,我的興趣是看點小說,寫得太嚴肅太遙遠的不行、翻譯得太拗口的不行。我不喜歡太鮮豔的顏色,唯一比較敏感的事物,就是人的身體。事實上,我曾夢想當個體操選手或舞者,但現在它們都離我遙遠地令我覺得可笑。

我的第一次性經驗也是一名粗魯的男孩,在我們大學時交往大約半年,在他的租屋處,我不太情願又有點興奮,半推半就地做了。男孩太緊張地脫下我的內褲,我先是用手幫他,後來就放進來了。男孩不是第一次,但他的經驗也不多,他說著平常不說的奇怪的話、奇怪的音調,而後冷冷靜靜地就射精了。老實說當痛楚稍過後,我覺得荒謬可笑,兩人涼涼地懸在哪裡,不夠親密更有點尷尬,其中又有點可憐可愛。

又有過幾段短暫的關係過後,我曾以為我對此事有些冷感。但現在卻如深色的荒草蔓延整個平原,我摸觸到彷彿有種核心,冷冷熱熱地,埋藏在我的身體裡。

※※※

兩個星期後,我和那位馬路上的男孩做愛了。

他似乎比我想像、預期中的更為年輕和健康。他的肌膚氣味迷人,房間頗為乾淨,最凌亂的地方是書櫃,有很多我沒看過的書。牆上貼著電影海報,就像電影中情人的房間那樣。

我在附近一家人少的餐廳再度看見他,即使當時我已幾乎想不起那偶然遇見的人的長相,但我馬上就確定是他。他安靜地坐在餐廳右邊的桌子,我們各自慢慢地吃著飯。當我吃完飯正要走出餐廳時,他從後方走來,問我可否借他一下手機或充電器,他的沒電了。

而後我跟隨著他回家。這不是恰巧,也不是計畫,它就是發生了。兩人都像理所當然般,輕柔地將衣物卸下,拉好窗簾,擺好鞋子,擠上藍色床單。像兩隻輕巧的動物,尚不敢粗魯輕蔑。肢體交錯、體液融合,倒數計時、輕聲呼喊——而後穩當進入睡眠。

淺眠之中感覺他的體溫依著我,如在夢中。

男孩醒來後,體貼地要送我回家,我拒絕了。僅讓他送我到門口,我對穿著拖鞋的他說:「晚安,謝謝你。」

三天後他打了通電話給我,似乎偷記下了我的號碼。他邀我吃晚餐,我以加班為由拒絕了。如夢遊般工作完後,卻逕自出現在他家門口。他將我從冷風中拉進他的小房間,隔壁房的門半掩,這租屋處的隔音並不算好,有些悶熱,一如我學生時代的宿舍。

「其實我現在有女朋友。」而後,他突然吞吐說道。這好看溫良的男人擁有了致命的缺點,我彷彿鬆了口氣。「不過我們最近聚少離多,大概也快分了吧。」我沒說什麼,眼光盯著他的書堆。

我問他在做什麼,他說目前在打打零工,一邊在電影公司兼差,他喜歡電影和戲劇。我僅點點頭,感到和他有些遙遠,沒想到他會以此為志,莫名地有些煩躁。事後我想,也許我當時想要個再平凡不過的男人。

後來的日子裡,即變得莫名恐怖地慘烈了:我像被巫術詛咒般,時而兇惡時而乖順,對他喜怒無常;上一秒覺得溫柔備至,下一秒即想將他踹開,離他遠到不能再遠。我常不接他好幾通電話,忽而又出現在他家門口。他感到無奈,但好像也沒那麼在意。我們似乎是彼此的洩慾工具,沒多久他和女友就分手了。偶爾也會問問對方的工作近況,但現在想起來,我當時一點也不了解他和他的電影夢。

這麼說來,僅有「炮友」這粗俗一詞可以解釋我們的關係。一次他家附近的宵夜,遇見長輩鄰居,問我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他說是。我們一路沉默回他房,我說:「最近別再找我了。」他說好。但三四天後,我又擠上他床,將他的劇本全部無情丟開,兩人將近天亮才睡。

「妳很怪,為什麼要一直和我做?」有天他說,表情無奈又有點嘲諷。我不置可否,想著:「你不是也一直和我做嗎?怎不問問自己?」

也許我就是喜歡他的臉吧,但後來即自己否認了。不只是臉,我還喜歡他的身體、他的氣息。

有天我請了病假,鎮日窩在他的床上。他去電影工作室忙了,沒空顧我,我隨便吃些東西後,就將他床邊幾本電影書和戲劇劇本讀完了。又睡了一覺,夢中我夢到他殺了我,將我的心挖了出來,赤紅跳動,丟到火車下面;我驚醒,坐在床上茫然了一下午。

故事進行不下去了——我辭職了,回到家和爸媽住了一陣子。

※※※

僅在離開前,我打了通電話知會了他一聲。過了四五個月後,我收到他寄來的一封 mail,我們很少在網路上有特別互動,我猶豫了一會點開信,他竟問我有沒有興趣演出他最近寫的新劇本。

收到這封信,我不得不承認我確實感到驚訝,我以為我在他心中已是個無聊透頂難纏莫名的女人,但看來我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有個性。或者,他根本不在乎,或者,我根本沒有那樣的存在感。

我並沒有回他信,時間就這麼流逝,他也沒有再聯絡過我。就這樣,我偶爾想到他,好奇著那劇本會是誰去演了,哪個女子,到底是什麼樣的故事。

再遇見他又將近是一年半之後,這時,一切又都不相同了。我如大病初癒,我確實也生了場病,甚至誤打誤撞看了位心理醫生,在我爸媽的堅持之下,但未有什麼發展。就在某日,我坐在馬桶上看著陰天的雲,我想著「我想好起來」,後來我居然就真的好了;那些沮喪和易怒的情緒,就這樣慢慢減少了。日子又突然平順地如舊牆壁,忙碌地留下水痕和壁癌。在那段突然陰鬱的日子裡,母親曾怯怯地問我是否和男人有過點經驗,我僅含糊說有。在那時,我也未嘗想起過他幾次。

那是四月,天氣正回暖,開始下春雨。他到我當時住的地方,我剛找到新工作搬出來,正在適應。我不知道他怎麼突然來了,我們默默走進我的房間,在床上坐下,擁抱脫衣。當我看到他的人和臉,我突然覺得,也許我是屬於他的。

或他是屬於我的。

當他身體的一部分進到我身體裡來時,我感到溫柔和痛楚。我從未想過要對個男人好,而常常僅是想要他們;而他對我不壞,雖然也不是總是想要我。

我想要他總是想要我。

後來我們過了段平和的日子。這日子裡,確實柔情似水,溫良美麗。他時常來我這宵夜,不畏距離。我們甚至討論了許多他喜愛的電影、導演和劇作家,他還幫我拍了些照片,寫了點文章。我像個稱職的女友,雖然我們仍未界定關係。他鼓勵我深入發展我的興趣,我拒絕了。

「妳在挑釁。」他說。

我沉默。「妳確實可以,可是,這是妳的人生。」

※※※

四季過去,冷靜優雅,時而從容、時而低頭趕路。一日我們散步於植物園,他剛下班,姿態如隻倦怠之鴿,懶散迷茫,又是那麼安好美麗。我們大多安靜,偶爾說兩句笑話,然後痴痴地笑。看著他的側臉,今日我似乎特別想擁他入懷。這樣的心情並非以往沒有,也非未曾察覺,然而此日當時,昭然如水洗顯影。

我們走了不少路,繞了一圈又一圈,才終於走出去想尋覓一頓普通的晚餐。入夜仍迴盪著寒氣,我想起前幾夜才做過離開他的夢。

我默默地想著,也許我們前世不是情人,而是手足,如陰陽雙生,互憎互愛。他總離我又近又遠,但大多時候,我都好想要他──我感到迷失又錯愕,而他是那樣脆弱又執著,時常太過於真誠。

雖然這一切好像浪費了不少我生命中的時光和歲月,我仍情願如此。那可能是一種貪婪,但其實,更多的是激情。

這馬路上來的男人後來還是走了,去了歐洲進修電影。

我當然留在這裡,繼續做著相似的工作。我總是為人處理雜事,時常擔任助理,可是有的時候,我覺得我的生活也是一場演出。

這是一個非常通俗的故事,即使,追求它的其中一人似乎並不願淪為庸俗。在平庸之中求愛,也許是我擅長的;我並不覺得我這麼平凡,但是,馬路上的女子還是很多。

※  標題改自約翰.福特的劇本《可惜她是娼婦》('Tis Pity She's a Whore),劇情敘述一對兄妹喬凡尼和安娜貝拉亂倫,最後兄將妹的心臟挖出後再自殺。

 

【羔子】

台北人。喜歡從男孩的視角來寫,也沒有什麼特別原因,也寫女、慾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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