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導演的幾道難題,之二:先別管拍片了,你聽過閱讀嗎?(上)
先前第一道難題中,已概括整理了台灣短片的普遍性問題,若不論外在環境因素,只回歸自身反求諸己,總的而言,許多想法的致命敗筆,追根究柢是源於閱讀能力的貧乏,因此談論如何拍片之前,實在應該先談論如何閱讀。本次創作講談會,將由電影導演廖克發與劇場導演陳雪甄分享閱讀如何改變、形塑自身的世界觀,並將之融會貫通成作品基底。
成為創作者之前的閱讀——《道德經》、《百年孤寂》、《風姿花傳》
曾在採訪時感佩於廖克發的博學多聞,那是廣泛閱讀而得的豐沛知識量,馬來西亞出身的他,常感嘆台灣很幸福,有很多機會接觸到電影、書籍,「我幼稚園時舉家搬到新山,那是僅次於吉隆坡的大城市,就像深圳和香港的地緣,很多人從新山進入新加坡工作,人來人往但文化設施卻很少,書店其實只是很大的文具店,能看到的都是工具書。」
當地中學教育分為華人社團資助的獨立中學,和政府設立的國民中學兩個系統,獨中每學年都有一個月會讓學生上街籌款,供給學校繼續營運,「華語教育在馬來西亞是被打壓的,這讓獨中學生養成較刻苦的個性,也珍惜受教育,在老師薰陶下看了很多書。我們雖然從小學簡體字,但老師會跟我們說,如果要認識世界就一定要看台灣的書。」
廖克發因此讀了蔡志忠漫畫版的《道德經》、三毛、張愛玲,還有一件與《百年孤寂》相關的回憶:「我在報紙上看到諾貝爾文學獎頒給《百年孤寂》,報上有一小段摘錄,我覺得好好看,但是找遍新山的文具店都沒有。為了買書我需要搭一小時的車過關進新加坡,再搭一小時到較多華文書的紀伊國屋,但店裡沒進,要跟台灣訂,一個月後才能來拿。書到的那天心情很複雜,覺得自己那麼想讀一本書,可是生長的地方看本書那麼辛苦。後來我養成盜版的壞習慣,去學校圖書館看了好看的書,因為買不到,就拿去影印店整本印下來。直到來台灣還鬧過一個笑話:我把圖書館看到的好書拿去影印花了 250 元,結果上網路書店一查發現還比較便宜。成長環境讓我對閱讀和世界很飢渴,而且必須有行動力,這樣追求的方式影響我很深。」
身兼劇場導演與影視表演指導的陳雪甄,大學主修的是生物科技。她笑說自己就是擁有資源卻不懂利用的台灣人,成長歷程中老師不斷鼓勵升學,但從不鼓勵學生念課外書,所以 22 歲之前真的沒看什麼書,今天是來做廖克發的對照組,「大學念完,考上台大微生物及生化研究所,在那之前我沒有決定要以表演藝術為工作,只知道我很喜歡,直到跟老師討論研究題目時我突然一直哭,這一刻我才深深發現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生物科技我可以做得 OK、及格,但不像表演藝術雖然很困難,可是想做到 100 分,第二天我就休學了,後來一直在劇場鬼混。」
那時她碰巧拿到一本薄薄的簡體書,是日本能劇大師世阿彌《風姿花傳》七冊的其中之一,「那是關於能劇的表演心得,印象深刻是因為他用花來比喻藝術的精髓:他說表演者 17 歲的時候,在舞台上綻放的花是生氣勃勃、顏色粉嫩鮮豔;到了 30 歲開出的花,顏色比較深,質感比較扎實。每到一個年紀都會開出不同的樣子。我覺得好美喔,怎麼從來都不懂這回事,以前只知道花的 DNA、要怎麼讓蘭花有三種顏色、怎樣可以三個月不用澆水,但我現在接觸的世界完全是抽象、感性、未知的,讓你想去探索。」
創作摸索期的閱讀——《一個導演的故事》、《演員與標靶》
走上創作之路,必然得經常面對孤獨,花許多時間跟自己相處,和飄動的思緒及心裡的黑洞對話,甚至有可能討厭自己。廖克發說,比較便利的獨處訓練就是閱讀,因為你必須是自己一個人。「大家應該有這樣的經驗,當你讀一本書已經讀到十多章,某些東西非常 touch,你想跟隔壁人分享,但除非你能從頭到尾把細節說一遍,他才真的能跟你同步,否則你的感受是非常獨一無二的。」他認為「了解自己的飢渴」是創作最重要環節:飢渴可能同時很黑暗、難以面對,卻也是最具個人特色的元素,因為開心可以人人一樣,但苦痛與恐懼的細緻度卻非常高。
廖克發後來開始拍片,並不是受到「想成為電影工作者」的動機驅使,而是來到台灣後,慢慢發現電影是能表達情感的途徑,《一個導演的故事》這本安東尼奧尼的傳記對他影響深遠。「我來到台藝大電影系,學校列出學生必看的影史百大,那時我就好奇這一百部到底是誰選的?用什麼原則選?其實我不太認同這個系統,我比較傾向一部電影你有感覺你就去喜歡它。對電影創作者來說,去看完成品幫助不大,更重要是去知道導演怎麼從第一部難看的學生片,拍到世人認為最成熟的大師之作。我會要求自己把同一導演所有的片按照他的摸索過程看,以他拍電影的邏輯去想。我也不太習慣看影評,我反而喜歡看導演自己寫。很多導演出版回憶錄,說他拍某部電影時在想什麼,在人生哪個階段、什麼樣的生活環境讓他很想拍這部片……你會發現一個人如果用很 boring 的方式生活,對情感的理解不深,是不足以支撐他拍出精彩的電影。」
讀過費里尼、柏格曼、安哲羅普洛斯等人的回憶錄後,廖克發體認到創作者從小以來的重要片刻,皆會構成後來的電影素材,創作方向多少是從小就定調了,人生想追求的東西已經累積了幾十年,只在等你有一天去發掘它。
在陳雪甄剛開始接觸表演時,也曾覺得演員就是導演手中的棋子和工具,直到申請去英國念表演藝術、真的踏進這個領域後,由於渴望成為專業份子,便找了很多國內外表演書籍來讀,「可是表演這件事很抽象,不像數學或化學、一加一等於二。但我也不是鼓勵大家不要看,而是不要把它當成學習用,應該當成替你整理想法。因為表演有分很多不同流派跟方法,如果你要全部看會看不完,但如果只看一種又看不懂,你必須實際做過再回來看,就會覺得自己的表演似乎可以這樣理解,但那也只是其中一個派別而已。」
「大家去到書店可能會霧煞煞,想說應該看《演員功課》好呢?還是《詩意的身體》好呢?其實都可以,但這些不像一般書籍看了就可以收穫進去。我會推薦英國『與你同行劇團』導演的《演員與標靶》,我常常遇到電影導演來找我討論怎麼跟表演者工作,這本是比較不那麼抽象的,可以幫助你跟演員溝通時有一些依據。表演很有趣,action 之前可以討論三天三夜都沒關係,可是 action 之後就要把剛剛講的都丟掉了,如果當下你還在想『對,我要有一個目標,因為這個人從小怎麼樣、他拿東西的時候會怎麼樣……』,東西還在腦子裡轉,動作做不出來,你就沒有表演。所以不要只是做情緒、做喜怒哀樂,表演不是這麼一回事,它比較是一個過程,你有設定的目標,知道要往那裡去,但不是只把那裡的東西做出來,表演是讓觀眾看你怎麼走到那裡。我還是建議實際去參加課程或實際演出,尤其做導演的人更應該要體驗過表演。上次廖克發說『會做導演就是想躲在後面』,沒錯我完全認同,每一堂做得最爛的都是那些電影導演,但我已經覺得他們跨出很大一步了。因為演員是赤裸裸的,最偉大的演員是最慷慨的演員,你要把最真實的生命經驗給觀眾,你只要一假,觀眾就知道了。」
關於真實與創作,廖克發補充,作品其實比人更誠實。做人經常無法說出實話或具體的感受,因為人天生就會說謊、會經過潤飾圓滑,可是作品卻非常直接,「你拍第一部可能不察覺,只覺得這樣比較好看、比較有 fu 就放進去,等到你拍出第二、第三部,某天放映時就有觀眾問,為什麼你每次拍女性拍森林都是這樣?就像雪甄說演員要非常勇敢,因為他們是直接表現出真正的感覺,同時也對它完全明瞭與掌握,這就是創作好玩以及可怕的地方。創作會跟你對話,會告訴你一輩子在找的是什麼。有位資深剪接師每次談作品,都說電影是鬼魂,你沒有拚盡全力做好,它半夜就會找上你;一個未完成的作品擺在那,你會心神不寧、睡不著。」(待續)
【新導演的幾道難題】
過去從媒體與出版工作開始,逐步窺見台灣電影產業的真實內裡,之後在此策劃了「於此與我的導演你」專欄,得以更直探進年輕創作者的心靈;深覺著 歷史上的輝煌已淡去,而嶄新的浪潮未到來,我們這一輩是破滅後急待重建的世代,好像卡在餘燼的末端尋找下一顆火種,正由於要面對的困境很相似,才必須有更 多的談話、更多的激盪,電影或者文化,終究得先凝聚眾人之志,才可能有不同局面被開創而出。
2015 年起,我與小路上藝文空間、晶體影像製作聯合發起的「折射計劃」,旨在透過整年度的系列活動,聚合當代電影青年的能量,用以自力救濟、自立自強。本專欄將刊載每一場對談紀錄,台灣電影的難題太多,我們只能先幹再說。
【孫志熙】
曾任《CUE電影生活誌》、《SCOPE電影視野》主編。現從事專欄與文案寫作、短片推廣、獨立製片、跨國當代藝術組織台北組頭、地下電台主持人等,擁有多重身分與很多款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