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導演的幾道難題,之二:先別管拍片了,你聽過閱讀嗎?(下)
「關注族群生命樣態」已成為觀眾對廖克發作品的認知。但是,若回顧他的第一部短片《鼠》,便會詫異地發現那是他創作系譜裡的一個異數,其轉折點亦與閱讀脫不了干係。「《鼠》之後我開始寫台灣的故事,可是找不到立足點,我畢竟不是在台灣長大,很多微妙的狀態抓不準。創作會逼你往回找,當我愈想拍馬來西亞的故事,就愈要往文學裡找素材。我會看很多獨立前馬來西亞作家的書,當中包括英文創作者,他們雖然是華人,但不會華語;獨立後有了馬華文學,台灣比較熟悉的是黎紫書、張貴興、黃錦樹,看了這些作品才開始追溯更多馬來西亞歷史。我最喜歡的小說,是獨立前來到馬來西亞的英籍華裔女作家韓素音的《餐風沐雨》(And The Rain My Drink),寫馬來亞的土地,我很希望把它拍成電影,希望馬來西亞人有一天可以為自己的文化驕傲。」
陳雪甄在開始創作之後,發現一切還是來自生活,不斷在專業領域裡鑽牛角尖,反而會把視野侷限。「創作需要一定的廣度,我們常講深度,可是廣度也很重要,不是把自己關在實驗室就能解出未知數,創作必須去感受、了解、跟自己的生命相碰撞,不斷思索想要講什麼。閱讀對我來說比較工具論,我是收集資料型的創作者,創作時會搜尋大量資訊。前年突然很想生小孩,第二天就去公證結婚,生了小孩體會到非常多事情,打破很多之前的想法;也因為看育兒書,變得跟一些朋友比較有話聊。這轉變讓我蠻開心的,因為我的創作即將更靠近生活。下個作品我想寫『月子』,做月子時從女人變成媽媽,生心理都是很大的學習,要面臨跟丈夫、家人的關係,面對新生命是很值得的經驗。」
不同類型的閱讀,帶來不一樣的情感與刺激
平平是閱讀,卻會因為不同類型的作品而激發腦子的不同運作,好像觸發到不同象限的神經一般。創作的源頭是情感,創作者必須對人感興趣,廖克發因而愛讀真人真事的傳記類書籍。「我特別喜歡《我對真理的實驗:甘地自傳》,他不把自己看作政治領袖,而是修行者,從衣食住行都嚴格要求自己,非常東方思想的哲學家,不像很多成功者傳記會有『解釋過去錯誤』的成份,書的開頭他就告訴你:這是他活過的一輩子,他把每天都寫下來,但這些做法不一定正確。
無論政治家、導演、藝術創作者,在往偉大的路上你是不會自覺的,讓人敬佩的人,是已經把偉大的思想做成每天規律的生活習慣。像費里尼一輩子一直在拍電影,我最喜歡他的《大路》,可是當他在拍的時候,並不會知道自己正在拍一部接下來一百年會被當作經典的電影,對他來說就跟拍上一部或下一部一樣,用同樣的心力去拍。而當多年後《大路》開始在影展走紅,他卻仍面臨籌不到資金的窘境,到重病臨死前他都還在寫劇本,還是有信念與希望,他就是熱愛電影。甘地也是一天天樸實地生活,我很欣賞他的誠實和憨厚。」
陳雪甄推薦的是《卓別林的最後一支舞》。「他是偉大的喜劇演員,卻有很悲劇的性格。這本並不是 100% 的傳記,這位義大利小說家以卓別林的故事為藍圖,寫卓別林在將死之際,死神來找他,他們打賭只要有辦法讓死神笑,就不要帶他走。每年卓別林都努力拿出各種絕活,可是死神都沒有笑,直到他不知道怎麼辦,站起來突然扭到腰的時候,死神就笑了。他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逗笑死神,但卻很殘酷地顯現出他的生命狀況。我在導喜劇時,也發現觀眾的笑點都是演員出糗、失敗、可憐的時候,仔細去思考便發現蠻多生命哲學。前年我去法國進修,老師 Philippe Gaulier 是以小丑表演聞名。大家對小丑的印象是戴紅鼻子做雜耍,但每個人心裡其實都有一個小丑,你只要回到 5 歲的狀態,好奇地看這個世界,對所有事都覺得『I did a good job』,雖然每次都凸槌,雖然我很慘,但同時我也享受我的慘,因為我要讓你笑。我還在尋找我的小丑,所以看這本書特別有感覺,他的人生過程高潮迭起,非常好玩,從這本書可以理解他為什麼能做出那麼多成功的作品,又好笑,又能看到人性面。」
接著談詩,最凝鍊也最叛逆的文體,我自己一直將之歸檔在與實驗片、墨漬測驗、開放式關係同一類別,它提倡自由聯想,神祕得可以隨人定義,而廖克發是這麼解讀的:「詩不像散文小說,它可以不守固定的格式規矩,可以很跳躍、前後句乍看沒有邏輯,只要把意念傳達出來就好。這跟剪接很相近,你可以剪得很有規矩邏輯,可是精采也就在於你把不相干的東西剪在一起,製造很特別的意念。我過去剪片很多突然的發想是從讀詩得來的,像唐詩其實有畫面的概念,『枯藤、老樹、昏鴉』就是好幾顆鏡頭,有些是 master、wild shot,有些是跳臉的 close-up,有些是半身,甚至動鏡頭和定鏡頭也看得出來,這會訓練你怎麼把畫面銜接起來。唐詩非常美,當它想說寂寞的時候,整首詩不會有寂寞這個詞出現,都是用可見的景色把情感烘托出來,對影像訓練很有幫助。」
廖克發進一步開出書單,包括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巨大的謎語》和北島《古老的敵意》。他認為詩人和文字之間有一種敵對關係,他們會去挑戰既定名詞承載的意義,「我常常去請教剪接老師,他都不給我回答,而是叫我去讀某一首詩,看看片子能不能剪出那個感受,有點玄,可是很有趣。」松尾芭蕉是廖克發喜愛的日本俳句家,俳句比唐詩更簡短,通常兩句就結束,他分享出門前正讀到的一首:秋近心相連,四蓆半。「古時日本的客廳都是四個半草席的空間,這首在寫他過世的妻子,逗號後是一個空鏡,拍四張半的塌塌米、家裡沒有人,一聽就覺得根本是小津安二郎的畫面跟拍法。」
小說和散文類,則討論更多人與語言的關係,記得曾讀過一句話:「小說可處理的範疇與世界等大」,我們從中獲取的可能是自身之外的百萬種活法,或者,只需要找到真正合適自己的最佳版本。陳雪甄舉改編作品為例,「我比較喜歡先看原著,再看改編,因為我們很容易看了影像作品後,腦裡已經有畫面,導致看書時會有預設,包括人物的樣子、畫面色調、場景;如果先看書,自己產生的畫面我覺得非常寶貴,那是只有你能想像得出來,等到你看作品時發現跟自己想的不同,就能再比較學習。」
除了文學與傳記類作品,廖克發還分享了一些能夠鼓勵或刺激他創作的書,「《創作,怎麼搞的》會鼓勵、安慰你,告訴你說你不是最笨的一個;《點子都是偷來的:10 個沒人告訴過你的創意撇步》也是講創作過程,活到這個世紀,很多 idea 很難是 original,都需要借用與學習,也不要有愧疚感,最主要是享受創作過程。裡面有個非常重要也是我後來養成的習慣,叫『晨間隨筆』,當你剛醒來或睡不著的時候開始寫字,不要有題目,想到什麼寫什麼,就像面對心理醫生,想到什麼講什麼。每天寫個幾頁,半個月一個月後再看,就會發現有些東西是重複的、對某些畫面特別有傾向,再更深一步創作下去。創意是個容易受傷的小孩,這會讓你先面對自己、把情感倒出來,但不要太快去 judge 它,之後才整理成能與人溝通的東西。寫劇本一定會被很多人批評,批評的人是想幫助你,你要學著去接受,尤其愈不能接受你東西的人,你愈要花時間去聽。作為導演要有能力去詮釋批評背後真正的問題,不要怕劇本拿給人看,如果真的受挫就去看《創作,怎麼搞的》。」
廖克發指出的不要太快下判斷,是因為消費主義社會已經要求人們像法官一樣,東西要買不買、廣告要看不看、FB 要 like 不 like 都必須很快下決定,但創作者應對事物保有溫柔,花更長時間重覆看一樣東西,並去深想「為什麼」。他訓練自己有這樣的眼光,沒有事情需要完美,但需要有呼吸和生命力,「尤其剪接不能抱著『這個畫面我喜不喜歡』的觀念、很快就判斷要用或不用,畫面的調動順序可以讓本來完全沒用的鏡頭變得非常好看,有時候你覺得演員的表演怎麼那麼爛,但把事件的邏輯調動後,突然覺得他的表演怎麼這麼深奧,這就是剪接好玩的地方。」
從閱讀轉譯文化,發現故事與人物原型
既是導演,又是優良電影劇本獎得主(101年度《菠蘿蜜飄香的漫長等待》),趁廖克發在場,當然得請教他如何增進劇本寫作能力。「讀《先讓英雄救貓咪:你這輩子唯一需要的電影編劇指南》能快速學習三幕劇寫法。三幕劇並不是只是商業電影的工具,它的發展是有淵源的,從希臘話劇時代開始演進,說故事的技巧至今發展出有精準的時間點要讓觀眾醒來、讓觀眾笑,現在標準片長都是90分鐘也都有其原因。
另外也推薦《神話的力量︰在諸神與英雄的世界中發現自我》,它在美國是教科書,雖無傳授劇本技巧,但因為我常常想,人類為什麼需要故事?就算沒有,社會照樣可以運轉,文明照樣可以進步,而它探討了世界各文明中神話的起源以及重複出現的事件,顯示故事是有模式的,我想某方面補足了人類精神上的缺憾,作者約瑟夫坎貝爾還寫過《千面英雄》也很不錯。」
陳雪甄認為最根源並值得鑽研的,是莫里哀的六大喜劇、莎士比亞和希臘悲劇,這些也都是學表演會用到的經典劇本。「常常學生要我開書單,我都說想看什麼就看,因為演員跟導演一樣,要有很多reference,比如我要你演驕傲,大家常看肥皂劇所以會用很多表情來演,但當我說要法國人、英國人的驕傲,如果你對文化一無所知,根本揣摩不來。」她平時的閱讀也不僅限於文字,更多是插畫、繪本、攝影集,在法國住過一年的她,學會善用當地許多小書店,「你可以在那邊待一整天,隨便你翻,真的會看到很多沒看過的東西,不管是時尚的、藝術的、紀錄的,比去看展覽的吸收量更大,又不用花任何錢,這是我創作時最能幫助我的方式。」
【新導演的幾道難題】
過去從媒體與出版工作開始,逐步窺見台灣電影產業的真實內裡,之後在此策劃了「於此與我的導演你」專欄,得以更直探進年輕創作者的心靈;深覺著 歷史上的輝煌已淡去,而嶄新的浪潮未到來,我們這一輩是破滅後急待重建的世代,好像卡在餘燼的末端尋找下一顆火種,正由於要面對的困境很相似,才必須有更 多的談話、更多的激盪,電影或者文化,終究得先凝聚眾人之志,才可能有不同局面被開創而出。
2015 年起,我與小路上藝文空間、晶體影像製作聯合發起的「折射計劃」,旨在透過整年度的系列活動,聚合當代電影青年的能量,用以自力救濟、自立自強。本專欄將刊載每一場對談紀錄,台灣電影的難題太多,我們只能先幹再說。
【孫志熙】
曾任《CUE電影生活誌》、《SCOPE電影視野》主編。現從事專欄與文案寫作、短片推廣、獨立製片、跨國當代藝術組織台北組頭、地下電台主持人等,擁有多重身分與很多款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