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點舒心之必要──專訪葉怡蘭談生活、家與《家的模樣》
「家,乃是一切的總和與完成。」
歷經一年多改造重整,葉怡蘭老師的新家落成至今,差不多也過了一年多,此前早已透過臉書粉絲專頁追蹤多時,亦事先讀過《家的模樣》,豈料踏入怡蘭家中那一瞬間仍然倍感驚喜如初見──原本片斷、平面的印象在眼前重新組構還原而為一居所,真真切切,眼前是一個家而非一紙住宅設計稿──如此,方才真正領會讀懂了印於封底的小註:「我知道,最根本的、這房子裡春夏秋冬晨昏日夕之光與風如何流轉。」
居所從來不僅僅只是建築,居所承納人、支撐人,與人產生緊密聯繫,並忠實地反映出主人的偏好和習性。中島式廚房佔據葉怡蘭家中最醒目的核心位置絕非偶然,這不但呼應並體現她的工作和愛好,更成為她日常起居和社交的基石。正因為怡蘭的中島註定不會成為設計雜誌上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擺設,合用與否便絕難假裝:吊架和各個功能式抽屜一律按她日常工作動線配置;全中島 270 x 120 x 91.2 公分的規格乃是配合西式廚具和怡蘭身高而訂;爐具和附八吋風管排油煙機則是因應她兼容台日中西的料理習慣而生⋯⋯更別提諸般碗碟器皿皆是她費心搜羅而來,一件件都有故事、都洋溢著她的風格。
一邊提腕沖茶,怡蘭一邊環顧著廚房說,早在住宅改造計畫啟動前就不斷思索一個問題:「廚房可以放在什麼位置?」這問題當然不單單涉及住宅空間配置,對於像她這樣一個著作等身、創辦飲食生活相關網站和雜貨鋪的飲食文化工作者而言,廚房自然是兵家必爭之地,果然,眼下這座改造後的全中島式廚房不但是家中最吸睛的焦點,比例上亦佔去總坪數四分之一。然而,假使問得更精準一點,「廚房可以放在什麼位置?」更像是對自我截至目前為止的事業或人生的重新探究,畢竟,改造重新裝潢是最佳歸零再出發時間點,「我覺得,除了追求美味以外,廚藝最最特別之處是包含了自我實現。」
飲食乃日常必需,起居亦然。我們對透過飲食折射出的葉怡蘭自然不感陌生,這次,她更無私地打開大門任粉絲一覽她透過住居實踐而得的自我,如同她自己所言,她相信:「空間,是生活的容器。」她畏冷,長年懷抱的壁爐大夢今趟終於心願得償;她恐色,室內什物一律簡練素雅不花哨;她好靜,兩扇透氣窗既足以通風又能濾去大部分喧囂;她愛書,遂擁一整面書牆以容納庫存──細節暗示全貌,書名雖為《家的模樣》,實則處處反映彰顯了怡蘭的姿態。
於個人,「生活的容器」一語所指大抵是家,生活樣貌由起居陳設便能窺得一二,怡蘭甫出版的《家的模樣》也確實為我們一開耳目,然而於眾人,容器則得易而為城市,怡蘭遷至台北定居業已二十餘年,她如何看待這座城市?「至今我仍著迷於此城新舊交織的風景。甫入台北城,起初覺得這裡的都市景觀既現代又都會,久了卻能察覺到高樓夾縫中相對樸實的一面,譬如巷弄深處賣米粉湯、福州乾麵的攤子等等,放遠一點來看,這錯綜複雜的風景一方面既成為台北獨特的魅力,另一方面,同時呈現其處於亞陸邊陲的位置,反映台北曾經受殖民、而後又經過現代化洗禮的身世。」
「這新中容舊、舊裡藏新的雜揉極富趣味!現代和老舊並存看似混亂,其實拉鋸之際反能迸發出一股活力,我知道好多人恨不得整座台北城處處改造得跟信義區一樣,但巨樓華廈真的使人快樂嗎?在我看來,反而是夾身於高樓之間的老鋪子、小作坊才真正地撐起了台北人的日常,許多人對台北的美好記憶也往往源於此。」這番話使人忍不住想起仁愛醫院後方的豬肝湯,或臥龍街底的和記厚燒餅哪,回過頭思索怡蘭這番話忍不住就又多了幾分感慨:「兼容並蓄的狀態其實對台北人更友善,也更好一些。」
「至於最感遺憾的,我想是整座城實在不夠慢、對過去不夠珍惜。」怡蘭出身於台南,對古舊之物原比旁人多一分眷戀,也更能欣賞老物件老建築之美,「不斷求新求變其實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審美飄忽,換而言之,整座城對自身的認識仍然不夠,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近年來開始有人注意並討論「我們是誰?」、「屬於台灣的究竟是什麼?」,她對此樂觀其成:「這焦慮是好的。作為一個歷史不過四百年餘的新世界國家,台灣如何蘊育其獨特的模樣當然值得島嶼上的每一個人深思、雕琢與期待。」
她並不贊同將人們日常賴以生活的事物挪而為經濟遊戲,譬如咖啡豆、譬如房屋、譬如土地,「當必需品成為股票、或某個數字,人們就很容易誤認為買賣的其實是不存在的東西。這會帶來極大的痛苦。」怡蘭搖搖頭:「有人得到,相對地有人就失去。人們的生活空間和型態其實時常取決於其獲利活動。」物品能夠交易,但痛苦卻無法轉嫁。
《家的模樣》一書中,怡蘭每每以「舒心」來形容某件器物或某個點子合稱到位而不過份,人在其中,自然愉悅從容。想來「舒心」一詞亦很能充分說明她的美學:不要豪華奢侈,不要驚世誇富,簡單素樸又滿足一點點舒心之必要,足矣。
然而,縱使以其獨到的品味形成一品牌,涵括飲食、旅遊、住居乃至生活的每一面象,並親自以己身演繹,怡蘭對品味的定義卻捨繁而就簡:「品味即是對世間事物擁有明辨的能力、深厚的理解,而後因循個人的信仰和追求而做出選擇。」品味彰顯個人,終究也要回歸個人,「至於如何形塑?我想,還是得靠生活中不斷地厚植累積而成吧。」反覆嘗試、犯錯、修正路線,透過閱讀和旅行認識真正的風土地貌,認識本我,而後於時光蒸餾下一點一滴萃取出精華,方真正合身貼心。
那麼,慾望呢?怡蘭曾自許以享樂為終生職志──當然,她的「享樂」換作另一人大概要直嚷吃不消,那非是僅僅滿足於表層的眼目聲色之娛,反倒實在地紮根於豐富的文本和行動──用她的話說,享樂不是去實現,而是一件要人不斷實踐的事,她視「享樂」為一門精深學問,所謂「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得依賴日復一日的身體力行全心全意。難道就不曾受到別的慾望所誘?「越簡單越好。」怡蘭明確地回答,頗有一種快刀斬亂麻的架勢:「太多慾望反成耗損。」她自己是一個包包一雙鞋經年地用,不壞不換新,一旦損壞免不了煩惱好幾日忙著找新品代替、重新適應。「對我來說,最理想的狀態其實是這些外物儘可能不要浮動不要增殖,好讓我能全神貫注於我的工作上。」聽聽這口吻,怡蘭還真是道道地地將「享樂」視為「工作」,且樂而忘返哪。
慾望不太過份,則日常起居樣樣皆覺悠游舒心,是怡蘭的這一點點堅持完成了她的享樂和美學:日復一日,享受一點點舒心之必要。
作者: 葉怡蘭
出版社:寫樂文化
出版日期:2015 / 03 / 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