瘀青寫真
那女孩生得美麗、白皙純稚,可是同時眼光卻又有些迂迴,兩顆一大一小的黑痣,在豐滿的臉頰上顯得有些野蠻。她具有矛盾而些許令人不舒適的特質,長髮披肩,瀏海隨意散亂覆蓋著額頭,身穿白色的連身洋裝、以及針織黑色外套。
初見她時,似乎與時下台北任何的女孩子沒有什麼明顯差異。可能不算是那麼纖瘦,但仍給人美好清麗的感覺,洋裝領口略低顯出姣好的胸型;可能不是那麼地喧鬧與急迫,大部分的時候都一語不發低頭看著她的手機,慵懶而不會令人煩厭。
一名男孩坐在她的對面,歲數與她接近,穿著樸實普通,黑色斜背包掛在椅背上。目光炯炯有神,皮膚略黑,透露著某種奇異的神色,似乎正因恐懼而興奮著。
他們剛走進店裡時,女孩神色略顯慌張,男孩則時而伸手捏捏她的肩膀和背部,替她提提神。他負責點菜,似乎盡了一位男性的義務。他們之中存在的是一種尋常的情緒,好像沒那麼熟稔,舉止沉靜、對話不多,我這樣想著。女孩吃了沙拉搭配熱伯爵茶,男孩則喝熱美式。不久後又加點了咖哩飯。
這是一間便宜而普通的咖啡簡餐店,品味裝潢還算乾淨明亮,也是這區少數的非連鎖咖啡廳。牆上掛著一些民族風的圖畫,有不少家庭來吃晚餐,也有一兩位年輕人獨自用著電腦。在這星期天的晚上,氣氛有些平淡凝滯,但現正播放的倒是還算輕快的 60 年代嬉皮搖滾。
女孩又低著頭,男孩多半在發呆。她的眼神仍不時飄忽,並有某種動物性的詭異小動作,時而抓一下頭、時而看看腳好像被蚊子咬了許多包。過了一會,我終於將注意力從他們身上移開,接著,就這麼發生了。
男孩突然發出一聲嘶吼,抓起女孩的頭髮拉倒在地,一拳用力地捶了下去。
眾人發出驚叫,都看呆了,店員愣了幾秒終於上前阻止。
「先生!先生!住手啊先生!」年紀不小的女店員高聲叫著,眾人錯愕地看著。好不容易終於將男孩拉開,他顯得憤怒而兇惡,人們注視著他的表情又不得不移開眼神。女孩發出一小聲驚叫後,即倒地不醒。此時他們圍著她觀察傷勢,我終於湊上前去,她頭髮飛亂、衣服被翻覆的咖啡潑濺沾濕,鼻血亦沾滿大半臉龐。
旁人來了又去,叫了警察和救護車。店員恐慌地壓著男孩,此時他已不再掙扎,沉默地如一隻鬥敗的野獸。有人幫女孩止血,她仍昏迷不醒,手機掉落在一旁,螢幕碎裂,桌面是他們兩人的合照。在警察來臨之前,我就離開了咖啡廳。回家的路上有點黑,在星期天的晚上,大部分的人此時都正準備回家,我想著,而那女孩今天遇到不幸的事。
※※※
一個星期過後,我在那家咖啡廳附近的一間服飾店裡,看見了女孩。
她臉上留有瘀青,在她過於白皙的皮膚上,青綠的浮腫痕跡更顯得突出,卻好像也更襯托了她委屈幽俋的氛圍。她身穿一件合身的深藍 T 恤和簡單牛仔褲,就像個極其無聊的女店員,在同樣的週日傍晚,百無聊賴而鬱鬱寡歡。
像我這樣的人若在此時踏進那家時髦的店,店裡包含她共兩個女店員必會一直盯著我看吧。
我在櫥窗外看了一會兒,然後,她看見了我。
「我想拍一些照片,你願不願意當我的模特兒?」我走了進去,對著她這麼說。
我知道她知道我當天在場。
雖然至今我們仍沒有談論什麼,但那天她跟我回家時,她自然而然地卸除了身上的衣物,牛仔褲、外衣、內褲、胸罩、戒指、手錶,像一隻流洩不斷的蛇,脫下她的外皮,留下陳腐的軀體,和瘀青。
除了右眼的一圈黑,她的胸下也留有一大塊瘀青,看來男孩打了她兩拳。這兩拳造成瘀血、皮膚挫傷,她搖搖晃晃的,似乎還沒有康復。
「我這樣好看嗎?」她對著正看著觀景窗的我說。
我想回她,不管怎麼,她現在都不好看。
我請她坐下來,在一張木椅子上。我的家很空,沒什麼家具,有一面白牆,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和攝影相關的事物。我有一台數位相機,恰好有。
我要她坐下來,將雙腿打開,用一種很尋常的、情色的姿勢。她照做了,不久後,自發性地開始自慰,我繼續拍著,接著錄影。
結束後,她穿上衣服,很輕鬆地,和我要了水喝。
當她赤裸的足部踩在我唯一一片廚房前清潔的地毯上時,她看來安好得宜,似乎因為那場意外清瘦了些,喉部因為喝水而持續鼓動著。此時此刻,我才湧起一陣愛撫她的情緒:即使我喜歡看她的身體,然而此時,我才真正被挑動。
她和我要照片看,我拒絕了。修好之後再給你看,我說。
臨走前,她幽幽地問了我一句:「你會給我錢嗎?」她說。
我不置可否,說,會。她也不置可否,似乎無所謂似地,就這麼下樓離開。
※※※
後來她終於告訴我,那天那個打她的人,是她的國中同學。她主動聯絡他,和他約會了幾週。「我總是對保護慾過剩的男人有好感,然後,又想欺負他們。」
我看著她,老是覺得有種情慾在流動。我將今日她的無邪、蠢笨和當日鼻血流滿半張臉的她結合在一起:流血的她也許有一點可憐變態的性感、今天的她則是俗笨的無可救藥。然而她現在雖然顯得愚昧無知,卻並不是真的什麼都不懂。她不是真的完全相信,她只是在耗空、耗空時間和事件,耍耍小聰明,而偏偏有人真的上當。
她說,在那些天真的時刻,她會忘記自己有多平庸。
天真的時候,她的臉面是好看的。即使沒有濃妝豔抹,她的臉色優美,散發生命的光采。除此之外,她顯得凶狠,她縱容情慾,要求太多東西,即使她覺得那些都只是尋常的情緒。
在照片中的她其實是好看的,黑白的色調下,大塊的瘀青顯得淒涼而有力道,但是,仍一種病態的情色顯學;沒有什麼的。我挑出一兩張照片郵寄給她,並請她再過來一趟,把錢給她。
她來了,穿著短褲露出修長的腿,又看了看照片,把錢收起來。喝了一杯柳橙汁後,躺上我的床。
這其中不像想像中那麼激情或悲傷,我們緩慢的移動,在沉默中動作著。她小聲的呻吟,我想試著更暴力或激動點,但一切就是這樣進行著。結束後,我躺在她的旁邊,發現她似乎陷入一陣情緒激動。猶如電視劇中因為一夜情或援交而陷入後悔的女人,她曲起身,抱著腿,好像在哭泣。而我沒有試圖安慰她,僵硬冷淡地躺在一旁,我的床上。
這時我才突然想起我不知道她究竟幾歲,20、24,還是才 18 歲?我想她應該有 20 歲,但是那又如何呢。我想不起來上個和我做愛的女人是誰,也許太久了,也許沒那麼久;她停止哭泣。
她進了浴室,門沒有關緊。在門縫中,可以看見她若隱若現的軀體,流下的水浸濕了她的髮膚,她閉著眼睛。在此時此刻,我對她又湧起一陣愛憐的情緒。
她出了浴室,眼神閃爍猶疑,僅看了我一眼。穿上衣服後就離開了。
我坐在那張她被我拍攝的椅子上,不知不覺發呆了一陣。
當我再有意識時,我發現我正用頭去撞著牆壁。一陣痛覺突然湧上來,我赫然發現原來躁鬱之時,是真的有可能想把頭拿去撞牆的。
我不是個多可悲,或有多少難言之隱的人。這一切來的有點意外,可是我沒有抗拒,她也沒有:我們是互相前去完成、失敗的。
※※※
過了幾年之後,她真的成為了一位模特。
她說她很擅長擺姿勢,而現在的模特圈不缺正統美女,像她這樣有一點怪,很好。
雖然這麼說,她目前也只是一位網拍小模,剛開始有了一點名氣,她顯得很興奮。她在網路上的化名是「小恕 Shu」,她的臉書個人頁面上放上不少她的自拍照,以及別人拍的照片。一張她僅穿著黑色內衣的照片中,她的眼神性感,卻和當時我拍下的她的神情不甚相同。
我看著這些照片,想著,她找到了我。
不知道她是以怎樣的心態,報復或者擔憂,在搬離那一區之後,我沒有多常想起這個女孩。她在網路上找到了我,與我聯繫,我不知該怎麼回覆她。她怕我流出她當時的照片嗎?還是她想再和我索取什麼?我們約在一家文創園區旁非常時髦的咖啡廳,有著流行的工業風裝潢,許多男女在吃甜點和聊天。她一邊喝著冰拿鐵,一邊和我分享她的那些照片。
「這張很好看吧?」她說,顯得很得意。
下面有不少網友留言:「超正」、「小恕我好喜歡你呦~」、「多拍一點這種的啦!」
她活潑又好動,與三年多前的她不太相像。除了瘦了點,她燙了一頭深咖啡色微捲長髮。
離開咖啡廳後,她仍和我漫步於巷子間。經過一間大學校園,傍晚許多學生仍於附近街區竄流,他們的腳踏車總像是要撞到我──然後我才想起我也曾經是他們的一分子。又經過一個下水道散發著臭氣、越來越陰暗的巷弄。
「……你知道嗎?我後來有的時候會想起那件事。」
來了,先前無聊的話題終於終止。但我也從沒想過和她再談起「那件事」,好像那件事有多奇怪、噁心或難以忘懷;事實上它真的沒有那麼特別。很多人都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在日記中、談話裡,或被人點閱又關掉視窗後就遺忘的網路新聞上。
「我真的不常發生那樣的事,真的。除了那次之外,大概只有一兩次類似的事情吧。」
「說真的……」
我最後一次抬起頭看她時,她的臉被樹葉的陰影切割成兩塊,彷彿苦臉的小丑。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做,但我一拳頭對她揮了過去。
她驚呆了,雖然躲過了,但仍傻立在那裡。
「我會將照片都刪掉。」我用乾澀的聲音說道。
她只是看了看我,一如那天走出浴室時的模樣。此時,我想起三年前鬱鬱寡歡的她,是那樣憂悒,偶爾憤恨。我興起再度侵犯她的念頭,但我連如此狂暴的力氣都沒有。
她奇怪地笑了一下,終於走了。
※※※
我在綠蔭底下站了一會,這時的天氣很少人會停在路上,經過好多個女孩都穿著露肩或短裙,成群湧向百貨或捷運裡。
有一片形狀如蟲的深色落葉,落在路中央,行人紛紛不自覺躲避著。
她終於走了,而我突然幻想著有一天我寄給她的那兩張照片,也許會出現在她的臉書上。
照片下面會出現許多留言,也許會驚愕、也許會質疑:
『這是妳嗎?』
「好藝術」
太大膽了吧!
天啊我好喜歡 ~
不好看耶
「醜女」
而我只會在同時盯著那個頁面,看著留言不斷湧入,看著這一切發生。
【羔子】
台北人。喜歡從男孩的視角來寫,也沒有什麼特別原因,也寫女、慾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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