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物旅人》背包:旅人的背影、和他豢養的世界

《微物旅人》背包:旅人的背影、和他豢養的世界

作者張添涵
日期02.06.2011

 

親愛的誰:

最後,我只得向你坦承,
什麼紀念品和患難,那些旅行的故事和荒誕,我全都不復記憶了;
如果還有點滴留下的話,便只能盡量往逆光底尋了。

你終於成為,我的背影。

Sincerely yours,
你的背包客。

好的,我清楚在多次自助獨旅後,「觀光客」對你已然是種臭名,好像冠上了它,頭上就會飛繞著蒼蠅。在異鄉的你總能於數公里外覺察塵沙颯颯、風聲蕭蕭,眉頭一皺,知道案情並不單純——那是你避之唯恐不及的,旅行團大軍、拔山倒樹而來!

由上可知,也許你稱得上是個旅者、旅人、旅狐;但你是個「背包」客嗎?

執一卡行李箱或拽個背包,哪樣才是旅人該有的最佳姿態,我原是不那樣在乎的,更無所謂前者入門後者進階的概念。直到有次我行旅至捷克摩拉維亞地區,入住某間青年旅館時,看到他們在接待處張貼的標語:「凡是揹背包者,可獲得免費啤酒一支。」我好奇探問那名身形清瘦、年紀不過四十,卻留個落腮鬍的老闆,他回我:「哈,背包客( Backpacker )就應該真的揹著背包,拖個行李是來遛你家的貴賓狗的嗎?」

嘿,這戰很大的論調,我們都似曾相識啊。底片相機與數位相機的攻伐,CD、MP3 與卡帶、黑膠的各擁其主,俗文學與純文學,逢甲夜市兩家皆稱正宗而對峙的大腸包小腸……雖然背包和行李在時間軸上並沒有那樣強烈的先來後到,但仍互不退讓:背包客笑行李(旅)人嬌生慣養,後者反諷前者矯揉作態,我彷彿眼見兩方如劍士 V.S. 俠客決戰江湖,天下無雙,勝者為王。

……欸,那很重要嗎?其實就是各擅勝場嘛——當你穿梭在歐洲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間,你會希望手上不要拉著一個快要「烙鏈」的皮箱;而長距離的步行後,你又開始哀怨肩上的重量越來越沉。他們都只是工具,一方承載旅人衣物家當的隨身艙房。

但我若這樣河蟹地、無溫無感地寫,這專欄馬上就要斷氣的。主角開場就嗝屁了還有戲唱嗎?太監都出場了下面還有嗎?本系列開宗明義就是要來戀物來偷偷臨摹羅蘭巴特的,以上的剖析只是為了平衡報導,以下才代表本台立場。

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我今天要講的是,咳咳,我的背包。

自三年前起始,我時日較長、大規模的遠行,基本配備便是前掛一普通背包,後揹一大型登山背包(請想像一隻會站立、發胖凸肚的烏龜或瓢蟲)。樣子其實拙斃了,但經過自我催眠,那剪影堪比那些浪遊名家,簡直瀟灑斃了。我曾幻想自己是《在路上》中美國公路漫遊的 Jack Keraouc,是《 Into The Wild 》裡放逐自己擁抱荒野的 ”Supertramp” Christopher McCandless,是《摩托車日記》的切.格瓦拉,是《憂鬱的熱帶》深入中南美洲密林部落的李維史陀……他好像不是背包客,算了。在長路無盡的旅途上,晚霞滿天,我揹著它曳出長長的背影,作為我對此地的告別,再望他鄉踽踽獨去。嘩,多麼不可一世,多麼不可逼視!

到頭來,我只是藉著它,來投射我對舊世界的不甘放手罷了。

「每個人身上都拖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
 那使他看起來是在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裡旅行,生活,他卻仍然不斷地
 回到他身上所托帶著的那個世界去。」

——夏多布里昂,《義大利之旅》

我究竟背負了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

衣物、盥洗用具、毛巾、睡袋、泡麵、書本、相機、筆電、各式充電器……細想,我的基本營生,我最近身最在乎的,我無法捨棄、必要隨身攜帶否則睡不安穩的物事,都在這裡面了。如若再添上了遠遊沿途的紀念品或掛彩(翻倒的咖啡、擠出的沐浴乳),它儼然是個新舊回憶的集合,斑駁豐富、亂中有序,成了我內化的微型世界觀。我一肩扛起這些我所豢養的物件,那一整個世界,將勇氣擬虛為實,讓我多少可以無畏無後顧之憂地向未知的目的地前進。它以背帶攀附著我,充分滲進我的汗與旅途雨雪,逕自轉化為我的背鰭,穩重平衡我的冶遊浮游使我不致沉溺。

夏多布里昂的話,我是徹底吞下了。我從來怯於悖離自己的世界,不斷地回頭,是吧?

憶及小學一二年級時,我曾擁有過一只忍者龜的後背龜殼包,那在我眼裡恐怕比柏金或鍍金的鱷魚皮包還要價值連城,卡哇幫尬!我每天揹著他上學,向所有朋友炫耀比武,那時根本管它什麼背包客還必勝客的,我只當自己是米開朗基羅,有天要幫老鼠師父擊退全世界的奸佞邪惡。

但它終究是被我遺落在童年了。前些年忍者龜 3D 電影重拍上映,我想到這段往事,想起再也找不回的龜殼,心底只是一陣溫熱一陣悵惘。我再不能背上它就化身英雄,且我往後的人生,只有更多的事物,等著我去遺失,無從招領。

去年十二月,我飛抵瑞典,預備一路北伐至極圈內零下三十度的 Kiruna 小城等待極光。只是極光沒等到,我的東西就被偷光了——機場巴士進入斯德哥爾摩市區,我下了車,一位矮瘦年輕男子湊過來向我問路,我狐疑之際,腳邊的背包便被他抄走了。固然裡頭的相機、筆電掉了我痛心萬分,但我其實更心疼而難為外人道的,是這個背包本身哪。

我們曾經患難與共,走過東歐每個城鎮巷弄的新舊衝突,走過西伯利亞大平原的美麗荒蕪,在那些獨旅的日子裡,它是懂我的,是我的四次元口袋;而今它卻逕自遠走,不得善終。我還以為只要扣上扣環,就能抓牢它了。

那最悽寒的幾天,我常想起村上春樹《 1973 年的彈珠玩具》裡面一幕難以忘懷的場景。主角「我」四處追尋著一台老舊報廢的彈珠玩具,其上閃爍的最高得分紀錄,量化著他在酒吧裡、在遊樂場、在每個生命晦暗的角落裡所虛度的甜美光陰。最終,他在一個陰冷、空氣飄浮著死雞異味的冷凍倉庫中與「她」重逢。他們有了這樣的互動:

她一直微笑著,暫時把眼睛望向天空。「總覺得好奇怪喲,一切都不像真正發生的事一樣。」

「不,這都是真正發生的事,只不過已經消失了而已。」

「難過嗎?」

「不,」我搖搖頭。「只是從無中生有的東西,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去了而已。」

我們再度沉默下來。我們所共有的東西,只不過是在好久以前已經死去的時間的片斷而已。雖然如此那溫暖的感覺還多少像古老的光一樣,到現在還在我心中徘徊著。而且直到死捉住我,將我再度丟進虛無的坩堝之前的短暫時間內,我還是會伴著那光一起前進吧。

諷刺的是,一向是我旅行時口袋文學的這本書,卻也在這趟旅行,跟隨著我的背包,一同葬入無名無光的黑洞裡去了。

只不過是消失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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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ght will guide you home, rider!

遠行終了,機場的廣播響起恰似學校的鐘聲:此刻你環抱著一整個背包大的混沌宇宙,舉重若輕,悵然若失又失而復得;環遊世界恍若跑走操場一圈,而身旁嘻笑打鬧的同學,只一個一個離散不見。

而你終於完成了今日所有或難或易的功課考題,現在只須,收拾書包、回家去。

——你在世界的中心肩起背包,收緊背帶、回家去。

#切.格瓦拉 #李維史陀 #觀光客 #機場 #背包客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文字張添涵  
攝影張添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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