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島嶼寫作|《我城:西西》、《1918:劉以鬯》的時光故事
在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書序中,作家寫道:「把字寫在稿紙上,其實也是一種跳飛機(跳格子)的遊戲」,「爬格子是痛苦的,跳格子是快樂的。」「那是一種熱鬧的遊戲,也是一種寂寞的遊戲。」人生停不下的是向前的腳步,長大是這樣,遺忘是這樣,悔恨是這樣,重生也是。更無奈的還有「老邁」亦然。神奇的是在文字中,我們往往讀不出文字的老,或是說:一支真正把青春鎖進了格子的筆,不只不顧它望前走去的主人,而執拗地留下,它還留住了某種時空,讓後來讀的人感覺格子是不動的,動的是濤濤奔流的外在世界。
在紀錄片《我城:西西》中,看年邁的作家緩慢地、吃力地,專注在維持自己的生活步調,對照她的文字之輕快——或者,那當然不是輕快,是思緒飛奔亂竄的靈活與不受控制,這當中落差的張力,是巨大的。也是於此,我們似乎讀到了對一個創作者的紀錄片,在記下一種哲學,一種思緒,一個身影或一段人生歷程之外,還有某種更強大的東西。那是近似「壓痕」的無情之力。
【他們在島嶼寫作】來到第二系列,將觸角伸向香港,對台灣讀者而言(尤其這一輩)不熟悉的西西、劉以鬯、也斯,在彼城的過去一字一字,刻印下都會的快速和擁擠。身為這樣「不熟悉」的一員,因此拾獲西西的文字一讀,真是驚詫。《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中的各個女子,帶著各自的運轉不停的腦袋面對城市,不停歇的童年記憶,無法啟口的職業秘密,真心悔恨的離散情......我邊讀,邊謹記著《我城》片中受訪眾人的形容:她的筆法多變,口吻切換神妙,故這麼「女子」的一本書也只是她眾多形象的其中之一吧?
即使如此,仍見識到化石一般,活生生的,一時一地的心思被捕捉了。那些自我懷疑和辯解,對存在的焦慮,穿透時代而讀起來毫無舊態。在(跟紀錄片同名的)長篇小說《我城》中,西西寫一代香港人的生活群像,論者形容:「《我城》曾經是那個時代的清明上河圖,如今看來也成了歷史遺物。」紀錄者對當下的感知,隨著時間過去,不再是為自己(或他人,或一整個世代)尋找出口,而是時空的證據。
於是所謂,紀錄「人與社會的陌生化」的文字,因為時間荏苒,也變得陌生了嗎?
回到影片面,《我城》找到相當具知名度(而且是老練的商業片導演)的陳果來拍攝,他顯然不想拍一部單純的人物介紹、歷史說明,從運鏡的手法,素材的安排到某種程度的「介入」,都讓本片形式豐富,在【島嶼寫作】系列中更顯得獨特。西西在創作的後期,迷上了動物布偶的製作,一天一隻熊,或一天一隻猿猴,在童稚的趣味中創造她的多彩世界。陳果則安排工作人員穿上巨大的布偶裝,在香港街頭漫走,那些無言的卡通形象,正是她看見的我城本色。近尾處,大布偶還和作家本人意外相逢,那擁抱是溫暖的,而在紀錄片的語彙中,這樣的「安排」如何解讀?值得多重思考。
另一位香港作家劉以鬯,則是【島嶼】系列最年長的被記錄者,片中已年過九旬的他,每日由妻子陪著,到太古城商場中心吃午餐,飯後逛逛小店,再自行返家。這樣緩慢,悠散的生活,以及彼此知足的陪伴,看得人心生羨慕。然更驚訝的是:這樣一位人物,這座忙碌都會中無限複製的寡言老人之一,被譽為是香港文學史上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
劉以鬯生於上海,三十歲那年(1948)來到香港,白天的他是超級多產的連載作家,同時在十份報紙上寫小說,日產一萬字;晚上,則是為自己的文學志向耕耘的作者。四十四歲那年,他出版了《酒徒》,是第一部意識流手法的中文小說。台灣詩人洛夫形容:劉以鬯完全推翻了傳統文學的美學手法,寫出了解構主義的代表作。
在《酒徒》序言裡,劉以鬯闡述自己的意識流理念,是從「橫剖面」切進當代社會人心,因為隨著文明發展越繁複,光是紀錄人際的表象、事件、物理樣貌和時間地點的「寫實主義」,已不足以說進故事「核心」。是以他選擇自我跟自我對話的方式,將一位悶悶不樂的知識份子的心思套套連串、串成一整本書,他相信唯有如此,人物才是活的,而不只是為劇情服務、為時代空間服務的「扁平」的角色。
劉以鬯的人生也許是所有為文學奉獻生命者都嚮往的罷。才華洋溢,備受器重,香港成名後受邀往新加坡、馬來西亞發展,都是直接擔下「老總」(總編輯)職務,得以全權施展抱負。他甚至在異地認識了現代舞團的舞者,文學中年與表演藝術的邂逅,成全了一段延繫一甲子(而且還在繼續)的姻緣。更重要的是,他靠寫作養活自己,同時還有餘裕,靠寫作實現自己。
在《1918:劉以鬯》中,論者形容劉以鬯「在高度資本主義的時代用一支筆去思考、實踐文學」,沒有靠政府養,而是實際衝出了文學的謀生可能。1949 年後,上海上映的第一部電影《失去的愛情》正是改編自他的小說。儘管作家本人並沒有參與改編過程,但他筆下的故事的市場性,由此可見一斑。
當然,紀錄片也沒有忘記提醒大家:新世紀的讀者中,許多人之所以認識劉以鬯,是因為他——或說他書中的第一人稱觀點——就是王家衛《花樣年華》中梁朝偉角色的原型。那樣一位為報館、也為自己寫作的都會孤單男子,將自己打理得精緻,但其實滄桑空虛,是繁華落盡的時代魅力。正是根源於此。劉以鬯的《酒徒》、《對倒》對心靈的描寫,乃至都會中漂泊靈魂的相遇和「擦身而過」,構成了王家衛的目光,於是一如受訪者形容,這是文學大師與電影大師的忘年交錯,是文學與電影接近完美的「對倒」。至此,文學的果實以另一種形式傳承,這亦是創作的另一種至福了。
一如西西,劉以鬯也有他的文藝小嗜好,他愛做模型,一場景一場景堆起香港的市街車景;他愛集郵,書名《對倒》正是來自稀有的郵票樣式;他愛陶瓷,家裡擺滿古董,在這「有城籍無國籍」的島與半島,作家不約而同透過藝術的物事,來確認自身歸屬。馬世芳談西西的文字,說她「輕盈不代表淺薄,不代表不仇大苦深」,同樣地在《我城》片頭,我們看到導演刻意拍西西的「日常」,看她用不方便的右手仔仔細細地擰著毛巾,為那耐心所折服,為生命的毅力而噤聲。或許,在可大可小的文學老年中瞥見創作者的魂魄之力,亦是這些紀錄片帶給觀眾的意外光芒了。
【張硯拓】
1982 年次,曾任資訊軟體工程師、產品企劃師,現嘗試寫作。經營部落格【時光之硯】多年,文章以電影心得為主;信仰:「美好的回憶就是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