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封面|一次只愛一個──鄧九雲的萬物論
四月。午後。
一身清爽簡便的穿著,鄧九雲來到我們的辦公室。封面人物的企劃細節,是會議桌上的主題,幾個提案攤開,眾人翻來覆去都不甚滿意。突然她說:「不如來談我收藏的一些重要物件吧!」
於是,我們談起鄧九雲的回憶萬物論。
但其實,鄧九雲並不是一個會囤積物品的人。被她留在身邊的,往往是與生活緊密相關的,或者,在她的記憶中佔有一個獨一無二的位置。主動提議談論私物的鄧九雲,對於「物」常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和觀點,她與這些物的關係,不但影響了她對於表演、創作的想法,也反映著她的生活品味與人生態度。
如果鄧九雲是太陽,這些物件是行星,牽引著他們彼此的引力便是鄧九雲活出的記憶。一個有生命的星系。
物的引力
2011 年的上海,一個新的起點。在那之前的鄧九雲不讀短篇小說,她從未讀到真正好的。直到那年,她到上海演出,趁著空檔逛書店,偶然地從書架上抽出這本 Simon Van Booy 的《愛,始於冬季》。翻開銘黃色的封面,「讀了幾句,就覺得身上的某個開關被打開了,真的是因為這本書,我開始看短篇小說。」
「很多人會用『像詩一樣的文字』來形容他的東西,我不會。他的詞藻很平實,但當他把句子湊起來時,往往比喻得讓你心痛。這和我所認知的詩不太一樣,比較像是歌詞,口語並伴隨著美好的音樂。」一腳跌入了短篇小說的世界,鄧九雲反覆翻看這本銘黃色的書,作者的文字深深震盪著她的心靈,促使她在網誌上寫下這段描述。
對短篇小說的熱愛,「始於冬季」;她的寫作之路,也始於此。
2015 年夏天,結出了第一串果實。原本不讀短篇小說的鄧九雲,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用走的去跳舞》。時隔一年,她的最新作品《暫時無法安放的》也將在六月上市。問起鄧九雲為何不寫則已,一寫便如此多產又迅速,她抓起桌上的一疊筆記本,說道:「因為我有它們啊。如果今天家裡地震,我一定要抓著這些走,它們比電腦還珍貴,所有的思緒記錄都在裡面。」
這些筆記本樣式不一,透露著鄧九雲的生命軌跡。從她在英國讀書的生活持續至今,有學習筆記、留學時嘗試的食譜、各種心情日記、讀書摘要,乃至於後來拍戲、演出舞台劇時的演員功課。
她經常拿出來翻閱。
寫作的時候,從自己以前寫過的句子中找靈感。
筆記本,喜愛的小說,雜誌,在客廳裡的大木桌上散成一片星空,引力在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的張力中,召喚那些被憶起的,隱蔽那些被隱蔽的。明滅之間,串連成不同的星座,說不同的故事。
物的緣起
鄧九雲極為念舊。如今家人早已搬離這間位於台北市南區的公寓,她仍堅持住在這從小長大的家,「我希望一輩子都不要離開這裡。」鄧九雲露出不乏淘氣與任性的笑,我們看得出這個被她打理得舒適宜人的空間,是她的歸屬。家人搬走的時候,原本打算順便淘汰一些老舊的家具和用品,都被鄧九雲一一救了回來,「這把椅子,這張桌子,這個對講機很好!為什麼要丟?」
於是我們知道,她不輕易與承載著個人記憶的物品分離,能夠繼續使用的東西,她絕不任意拋棄。包含了外婆的擀麵棍和琺瑯碗公。
「外婆以前都會在我家廚房,用這個碗公和麵團,和完了就用擀麵棍來擀,所有的麵食她都自己做,例如水餃、鍋貼、貓耳朵、蒸餃和饅頭等等。小時候放暑假,外婆都來跟我們住,爸媽去上班,我和哥哥出去外面玩,外婆就在家裡做,大家回來就吃外婆做的麵食。後來這兩樣東西就一直留在這裡。」
直到現在,這裡只剩下鄧九雲一人,她還是會拿外婆的擀麵棍和碗公來料理食物,除了以前的器具品質好、耐用,更重要的是她與家人的美好經歷和相處時光,也都嵌在木製擀麵棍的細紋裡。
曾經有一位家庭成員,真的永遠地離開了鄧九雲,那就是她養了十七年的比熊狗──皮皮。
皮皮過世的時候,鄧九雲難過得無法思考,家人看她傷心欲絕,幾乎沒辦法處理後事,便決定幫她把皮皮燒成骨灰。「在那段我意識有點不太清醒的期間,皮皮就被帶走了,然後回來就變成這樣。我記得自己的第一個反應是,『我怎麼知道這是皮皮啊?』我又沒有看著他被燒!」儘管如此,這罈骨灰仍然是鄧九雲的所有物中最接近皮皮的東西,因此雖然皮皮已經過世多年,她依舊捨不得將骨灰下葬,而一直存放在家裡。
「很多人都說這個不能放在家裡,跟風水有關,所以我也有想要找個時機把他葬出去,但我還是會留下一點點,在身邊。」
十七年的回憶自然不會隨著形體化成灰而消散,但在鄧九雲的星系中,必須讓這些物件持續繞著她打轉,因為那是她不可或缺的安定感來源。
跟皮皮有關的物品,其實還有一樣。鄧九雲拿出幾個穿著連身帽的小熊維尼手機吊飾。
「這些吊飾長得很像皮皮,因為你有養一隻狗,大家就會送你很多關於那隻狗的東西。」手機吊飾有的來自於她的好朋友,有的來自於以前的情人,除了它們的形貌相似,另一個共同點就是都被鄧九雲從學生時代保留至今。
「以前我們都會用手機吊飾定情,男女朋友會送彼此同樣的吊飾,一起掛在手機上。現在的人沒有手機吊飾,過去那個年代用手機吊飾,彷彿很有一個『什麼』,像是一種暗示。」
與其說吊飾本身有什麼特別,不如說鄧九雲著迷的是那種無從復刻的幽微心意。人們透過手機來聯繫彼此,同樣的飾品垂吊在話筒旁,講電話的時候便感覺心理上的距離更靠近。不講電話的時候,拿出來把玩、放在書桌前,則彷彿是它代替對方陪在自己身邊。
另一件收納鄧九雲青春記憶的物品,是一個小木盒。
國中一年級,她離家住校,某一天突然發現自己的月經來了。不知所措的鄧九雲,當下的反應竟然是嚇哭。因為初經而哭了的她,被同學無情嘲笑,這件事傳到國文老師的耳裡,隔天,一直都很疼愛她的國文老師,便送了她這個木盒。
「她說,恭喜你長大了。」
因為老師的貼心舉動,讓初經的意義一直放在鄧九雲的心上。往後的創作,每當寫到與女性的成長有關,都會促使她想到女生第一次來月經的種種,以及青春期跟母親的關係等等。
「老師送我這個東西,對我影響很深。當我面對一些正處於生命轉折的人,我都會抱持著比較正面的態度去鼓勵他們,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不管值得被慶祝與否,說不定是跟情人分手,我都會覺得,那我送你一個禮物。有些人不知道怎麼面對自己人生階段的變動,其實鼓勵他們就好了。」
物的秩序
這是一間環境清幽的住所。一塵不染。窗明几淨。「我有潔癖」,當鄧九雲一派輕鬆地說,絲毫不讓我們感到意外。她甚至得意地展示她的衣櫃,各色上衣摺得方正,整齊。排成一列,妥帖地,放置在一格抽屜裡。
物與物的關係形成秩序,但秩序未必與整飭、單一劃上等號。鄧九雲讓自己的私物井然有序,但不讓它們失去自己的個性。
她收集打印流水號的印章,標記屬於她、或源自於她的物件。編號讓物件們形成體系,對號入座,但每個號碼又是獨一無二的。「我一直想把自己的書都蓋上流水號,像這樣很麻煩的事情,我都很有興趣。也曾經辦過一個明信片活動,寄卡片給讀者,那時候我寫了大概七百多張的明信片,每一張都有流水號。」
她也收集各種杯杯盤盤。陶製的,木製的,並有溫潤手感。這個習慣來自於兩年前的京都旅行,她偶然走進一間老奶奶的餐具店鋪,千挑萬選地相中兩個圖案別緻的小盤子,從此開始她的杯盤收藏之路。「但是每樣餐具我都只買一個!即使再想要買兩個,都還是只能買一個。因為只有一個,它才會顯得特別。而且我的朋友來家裡,我都會跟他們說,『你們自己認一個專屬的杯子和盤子。』」
連續的數字標記著獨特的存在,不同的杯盤對應著固定的人。特性與秩序,兩種乍看矛盾的道理,卻在鄧九雲的宇宙中安靜地公轉、自轉。她彷彿掌控一切物品與自己的關係,但又讓它們在隱隱的規則中,活出各自的樣貌。
鄧九雲與她的物,總是專心一致,一對一,絕無僅有的意義和回憶牽起彼此。正如她在《用走的去跳舞》的書封摺頁中,寫下一句「一次只愛一個人」,鄧九雲為自己與私物的關係,下了溫柔的註解:「有時,當你專心,一切就會變得那麼獨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