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溝通中的語言哲學(二):
語言哲學的觀點

動物溝通中的語言哲學(二):
語言哲學的觀點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8.08.2016

在本專題的第一篇中,我對於靈性派與理性派兩個不同流派的動物溝通師──羅西娜與湯瑪士──的理論,提出了一個共同的問題:

語言及其理性基礎──邏輯──如何造成人類脫離了與萬物呼吸相關的一體感受,以致於我們當中大多數的人再也聽不懂動物的心聲,也不再能夠向動物傳達訊息?

同時也提出了一個附帶的問題:

如果作為人類的動物溝通師同樣也擁有語言理性的本能,那麼他們是如何克服邏輯造成的「語言障礙」,重新回到與動物「心傳心」的狀態?

針對這兩個問題,這篇文章將透過《莊子》與《易經》的內容,進一步探討「動物溝通」當中的「語言哲學」,以此作為我們理解動物溝通這個世界的一條途徑。

世界如何走向破碎?

知名的瑞士當代語言學之父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指出,「若不是通過語詞表達,我們的思想只是一團不定形的、模糊不清的渾然之物⋯⋯在語言出現之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德國大哲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1889-1976)也對於人類最根本的生存本性作出了類似的觀察:「言談是對可領會狀態的勾連」,「可理解狀態的含義整體達乎言辭」。

也就是說,人類是一種對於各種事物(包含自己的生存)能夠有所運思、產生領會的動物,而這種生存處境深刻地依賴著人類的語言。其後,海德格的學生高達美(Hans-Georg Gadamer,1900-2002)踵武其說,明確指出:「語言就是理解本身得以進行的普遍媒介」、「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語言」,「語言是聯繫自我和世界的中介」。

以上列舉的幾種說法,無論立場與學術養成的背景為何,都告訴我們一件事情:人類是語言的動物,或者換個說法:人類的生存具有「語言性」,而「語言性」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等同於人性。

那麼,人類的「語言性」是怎麼一回事呢?語言本身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索緒爾是這麼說的:「語言是一個表達概念的符號系統」,「語言是一個自足的整體和一套分類原則」。也就是說人類所賴以生存的理性,是在「語言」這一個自足的整體系統當中運作的,而我們對於萬物的認識,以及隨之所形成的「世界觀」,就是在這樣一個自足的、封閉的系統中成立的──每個「符號」都有對應的「意義」,而符號系統的結構就是世界的結構。

那麼,說人類是活在「符號的世界」中,一點也不為過。但是,世界的內涵真的只是符號對應的意義整體嗎?符號對應的意義又是誰賦予的呢?回答這些問題並不容易,甚至是不可能的。因為,如果我們的思考總是在語言中進行,那又怎麼退後一步,超越語言「思考」我們的「思考」,「理解」我們的「理解」,進而解開我們的人性之謎呢?換言之,人類的理性以及對語言的認識,很可能到頭來只是一個封閉在語言中的「無限迴圈」,而人類對萬事萬物的定義、分類與安排,很可能只是人類的「自我循環」。

莊子是中國古代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對於人類的這種「語言性」就做出了強烈的批判。莊子認為,世界的萬物應該是一個休戚與共的整體,人類只是這個整體中的一份子;這個整體,莊子稱之為「道」。然而,人類的存在,卻破壞了這個整全的狀態。在〈齊物論〉中他說: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

莊子認為,整全的世界本來是沒有疆界的,而語言本來也無法指涉固定的意思,因此對於世界並不能作出精準的定義。但因為人類的私心,為了掌握正確的答案,為了樹立權威與正義,便將語言的含義固定下來,形成了符號系統這種相生相待、具有相對性的的工具。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

莊子敏銳地指出了所有的語言符號都建立在它對立的那一面,例如「有」這個概念如果沒有「無」的存在,本身是沒有意義的;又如沒有「惡」的存在,那麼「善」也是沒有意義的。所以當我們透過語言作出任何表述或是運思時,總有一組相反的意義在支持著,否則非但我們無法說出任何意義,他人也不可能理解我們。

正是這種相對性、結構性的特性,讓莊子反對我們過分地依賴語言。他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莊子認為,這個世界是變動不居的,道的本性不斷流動新生,正如生死流轉、時事轉易,是非一旦易位思考往往也有不同的判斷。如果高山都可能夷為溪谷,那麼隨情境改變的價值與是非將是何其脆弱,而語言又怎麼能夠宣稱真理呢?我們用語言定義世界,豈非坐井觀天,以蠡測海?

言意之間

所以,對於莊子來說,人不應該只是語言的動物;或者說,人類的語言不應只是一套自足的、穩定的結構系統,語言應有更靈動、更有生命力的一面。但這具體而言是什麼意思呢?

著名的語言哲學家維根斯坦(L. Wittgenstein,1889-1951)曾提出「語言遊戲」的說法,概略來說,他認為語言的意義是人在情境當中的判斷以及與人的互動過程賦予的。換言之,有時候「怎麼」說(how)比說了「什麼」(what)更重要;甚至,有時候 how 會決定 what,你「怎麼」說決定了你說「什麼」。

例如,我的小姪女常常在飯桌上話說個不停,這讓我習慣安靜吃飯的父母親(小姪女的祖父母)相當頭痛,因此常常對姪女說「惦惦啦,麥講話!」然後一邊指著姪女的碗筷示意,要她趕快吃飯。久之,在今天的飯桌上,當小姪女又再度呱呱不休,而我父母親又再度出言制止時,我的小姪女卻突然說:「喔,我知道,『惦惦啦』就是快吃飯的意思!」

熟悉這句話的人會知道,「惦惦啦,麥講話」字面上的意義是「安靜,別說話」,那為什麼小姪女會得到不一樣的理解呢?這是因為她擁有判斷情境的能力,或許是餐桌上的行為、我父母的語氣、肢體動作、眼神甚至是氣氛等等。這種種的因素都是構成「意義」的資源,而如果單憑字面上來解讀,反而不能如此「精準」地了解我父母親的「意圖」。說到底,說這句話不就是要小姪女快吃飯嗎?

「語言遊戲」的理論以及小姪女的例子,帶出了語言哲學中的一個議題:「言意關係」。你是否有時感覺辭不逮意,說出的話跟自己心中所想並非同一回事?你是否常常在某個情境中,突然領悟了曾經在書本上讀不懂或無感的一句話?這都說明了語言的「意義」與字面上的「意義」不能劃上等號,決定語言意義的,往往是活潑潑的情境與氣氛。

推而廣之,如果「語言」決定了我們的思考方式,甚至決定了世界的樣貌與疆界,那麼我們是否能夠讓語言以它真實的狀態中形成意義,就是一件事關重大的事情,因為這決定了我們是否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中,或是一個冷冰冰、沒有生氣的概念網絡之中,《易經》中的〈繫辭傳〉所要傳達的就是這一個道理。它說:

「書不盡言,言不盡意。」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聖人設卦觀象,繫辭焉而明吉凶,剛柔相推而生變化。」

簡單來說,〈繫辭傳〉的作者認為,固定的文字和語言無法完全對應流動變化的情感與心聲,但是他並不否定語言存在的價值,只是認為語言必須在「天地變化」的情境與氣氛中,對於事物的「象」、「形」產生「心意」,在這種變化中表達與傾聽語言的意義。

這個說法看似簡單,但意涵比表面深遠。在本專題的第一篇文章中,我介紹了動物溝通師 Thomas 以「量子力學」解釋「傳心術」的說法,當中強調了人與動物的心聲可以在微小粒子在正、負關係的序列中產生連結,這些粒子所承載的信息在這樣的連結中就可以自由存取。這正如同〈繫辭傳〉認為在「言」與「意」的連結必須經過「象」的中介,而「象」正是在陰陽、剛柔這種二元性(如同正與負、0 與 1)的變化、聯繫中形成的。

「言意之間」不應只有固定的聯繫,「變化」才是「意義」真實的生命所在。因此,情境的體會、氣氛的感知,可以說是人類「語言性」中的一個積極面向。如果我們勢必要在語言當中思考、感受,從而形成對於萬物與世界的認識,那麼仔細聆聽「氣氛」當中的訊息,便是一項重要的功課。

「語言性」的永劫回歸

雖然「感知氣氛」看來不過是極平常的事,然而在語言及邏輯的主導下,我們已與氣氛漸行漸遠;科技文明、文化習俗主導了我們體察意義的方式,邏輯這個簡便好用的工具,為我們在「言意之間」提供了一條最直接、快速的道路,但同時也汰除了情境、氣氛中變動不居、微妙幽深的細節。

在我們學會以邏輯性、系統性的方式運用語言以前,我們都像小姪女一般,能在情境氣氛中體察意義。然而,幸,也不幸的是,她也會像我們一樣,成為一個說話精確、有邏輯的大人。她的許多本能會退化,甚至被遺忘;很快地,她不再會說出大人無法理解的話,她可以很快地認識新的事物,把它們分類統整到已知的概念系統當中予以定位。

人啊,畢竟是有邏輯、懂得使用符號的動物。人類總是要走向文明境界的,正如神話故事中的盤古從開天闢地之始,就已經為人類世界定出了天地、四時、四方、山水;在人的本能中,世界終究會獲得它的「秩序」與「結構」。莊子對此深表感慨:

「相傳南方之帝與北方之帝與名為『渾沌』的中央之帝相遇,渾沌善意款待二人。南北二帝見渾沌沒有人之『七竅』,為了報答渾沌的善意,便為祂鑿出『七竅』,最後渾沌卻因之而死。」

人類總是善於以自己所見去限定世界,渾沌整全終要形諸有形。索緒爾說,在語言之外,我們僅有的是一片的渾沌;莊子卻說,渾沌是一切意義與生命的根源。「語言性」是人類的天賦,但也可能是我們的天罰;如何運用語言的天賦為世界帶來正面的發展,同時能夠保留傾聽氣氛訊息的天性,這是人類永恆的功課,是我們的永劫回歸。

本專題的第三篇文章,將透過動物溝通師 Leslie 面對「語言」的經驗,為語言性的永劫回歸提供一個初步的解套辦法。

參考書目|
1. 索緒爾著,高名凱譯:《普通語言學教程》,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年。
2. 馬丁.海德格著,王慶節、陳嘉映譯:《存在與時間》,台北:桂冠,1990 年。
3. 漢斯-格奧爾格.加達默爾著,洪漢鼎譯:《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徵》,上海:上海藝文出版社,2004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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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莊勝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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