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彼端》:我是台灣人,來自海的那一邊

《海的彼端》:我是台灣人,來自海的那一邊

作者電影啟事
日期05.10.2016

一座名為蓬萊的寶島/台灣真快樂呀/這樣的好地方/茂綠之樹梢/與雲等高之山/橡樹交錯/阿里山的檜木/在楠木的香氣中/小鳥的歌唱中/在山中拿著斧頭砍著呀/心情也正朗

用日文唱著這首《台灣樂》,88 歲米壽的年紀,玉木阿嬤的眼睛幾乎埋在皺紋裡,卻也沒阻止她看清楚家鄉的路。「終於要去『那邊』了喔。」阿嬤說著。離台六十多年,「台灣」這兩個字化成她心中一團黏糊糊的印象,「那邊」的生活樣貌,也只能從一句句《台灣樂》的歌詞裡想像。

1930 年代,日本政府看上台灣鳳梨帶來的龐大利益,將事業收歸國營,大批鳳梨農人彷彿一夕之間失去了明天。而距離台灣不到 300 公里的八重山群島在那時是一片蠻荒之地,這一推一拉之間,一群台灣農人坐上船,搖搖晃晃地來到了瘧疾肆虐、沒有日本人願意開墾的八重山。

玉木阿嬤的家族本姓王,歸化日本後才改姓玉木,7 個孩子、27 個孫子、40 個曾孫,玉木家族從第三代開始,身上幾乎已看不見台灣的痕跡,而阿嬤連台語都快忘記。只是,當回到海的彼端,身為台灣人的事實,便伴隨著埔里、彰化蜿蜿蜒蜒的小路一溜煙竄了出來。

她說著一口流利日文,標準的台灣農村阿嬤性格卻藏不住。自己的阿嬤來自彰化的緣故,我在看《海的彼端》時感覺再熟悉不過。那個年代的台灣農村女人堅強、能幹、剽悍,因為現實沒有留給她們掉淚的時間。當窮到沒有米、只能吃蕃薯,或甚至連蕃薯也沒有時,回頭看著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們牙關一咬。

玉木阿嬤其中一個兒子回憶,一次有個客人撞壞了餐廳的門,阿嬤大罵「別以為我丈夫早死就好欺負」,追出去用草鞋把人打了一頓。「媽媽好強啊。」他當時這樣想。阿嬤總是那麼不服輸,玉木阿嬤的孩子們、孫子們說著。但在看見海的彼端以前,他們從不曉得,是這樣的強悍撐起整個家族,替他們在文化差異、身份認同、經濟貧乏的交織擠壓中掙得一絲呼吸的空氣。

我小時候對阿嬤的印象也是如此。每天早上四點就起床,十一點前會安頓好韭菜花田回到家,十二點前做好午飯,再用丹田大叫一聲「呷奔啦!」響徹整個三合院,召喚子子孫孫們像軟爛的蚯蚓一般,一條條鑽出土來吃飯。我不知道她怕什麼,她能抓隻雞來就往脖子上狠劃一刀,任鮮血流瀉底下裝滿米的盆子,沒幾小時就讓我們吃到獨門雞血糕;她能看著尖叫的孫女,拿起那隻小小的鞋子甩一甩,讓躲在裡面納涼的蟾蜍蹦出來,再面不改色地用掃把戳啊戳地趕那龐然大物出門。

我真的不知道生長在那年代的台灣農村阿嬤們還會怕什麼。「怎麼這一生都這麼辛苦啊。」「好像才剛開始要享福丈夫又死了啊。」「我應該差不多要走了吧。」玉木阿嬤連生死都看得淡了。

我能理解阿嬤的子子孫孫幼時對於體內台灣血液的無感甚至憤恨,因為那讓他們無法直覺回答出自己來自哪裡。認同的紊亂加上時不時的嘲弄,海的另一邊那座小島,像魚刺一樣卡在喉頭,吞不下去,卻也吐不出來。但那模糊的、所謂家鄉的氣息,卻一直隱隱約約飄散在空氣中,等待他們願意體察那個年代的光景。

「沒有在國外的感覺,雖然語言是不通沒錯。」
『才發現原來小時候每天吃的料理,是台灣料理啊。』
「這次來才想說,又是這味道,那是什麼?好像也不是香料?」
『那就是台灣的味道啊。』

三十而立的年紀,玉木阿嬤的孫子們第一次踏上這裡,終於有機會重新梳理生命,以及那從小到大對台灣這座島的複雜情感。當〈高山青〉在石垣島響起,黑白照片中,一張張台灣農民的臉在鳳梨田裡堅定,八重山的台灣人在離開時,把那個時代的台灣,也一起搬走了。

*台灣第一部關於「八重山臺灣人」的紀錄電影《海的彼端》,台北、台中、台南、高雄、宜蘭,現正熱映中!(更多詳情與放映場次請見:《海的彼端》臉書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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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陳芷儀 Rachel Chen
圖片提供目宿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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