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電影,談的是信念與陰謀——專訪《師父》導演徐浩峰

大眾電影,談的是信念與陰謀——專訪《師父》導演徐浩峰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3.05.2016

憑藉著一股「說什麼也要訪問到」的執念,我們終究有幸在徐浩峰導演兩天訪台的緊湊行程中偷得他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許多台灣觀眾或許對徐浩峰這名字並不太熟悉,但看看他的背景:導演、編劇、武俠小說家、北京電影學院老師、習武之人,你會知道這人是個奇人。這天早晨,徐導步入飯店大廳,我必須承認他本人和我在搜集資料和照片時想像的很不一樣,我一開始以為,身為奇人有些逼人的傲氣也算在情理範圍之內,但他實際上不但沒有,還是個語速緩慢、溫溫讓讓的人。

我問他,這麼早起受訪累不累,他笑說自己其實七點就起來了,還在飯店附近散了步,隨後隔著依然能聞見他身上濃濃菸草味的距離,我們各自坐下。徐導至今已經完成三部武俠電影《倭寇的蹤跡》、《箭士柳白猿》、《師父》,他的前面兩部作品風格偏向藝術電影,這次《師父》,算是第一部轉向大眾的商業電影,因此,第一個問題,我問起徐導從小眾到大眾的轉彎。

在小成本狀態之下,不能落俗套

「其實是,我不幹電影這行當太久了。」徐導這麼說。小眾,可以說是不得已,也能說是他出發的策略,由於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後,他沒有走上電影路,2011 年要拍攝《倭寇的蹤跡》時,幾乎算是重新開始,沒資金、沒人脈、沒經驗。「當時拍攝只有四百萬,我說,那咱們就不要要求成大片,咱們追求藝術形態。」不盲目追求拍大片,徐導憑著對藝術片的理解拍《倭寇》,這一步棋算是下對了,當年《倭寇》成了威尼斯影展唯一一部入圍地平線單元影片(註1)的華語電影。

「電影節的觀眾,對武打片形態很了解,而且是從電影史的角度上。所以你不能在他們面前出現俗套的東西,比方說你要表現一個俗套的東西要花五分鐘,但在電影節你只能讓那東西出現十秒,接著把你翻新的東西拿出來。」憑藉著對藝術電影知識上的理解,大膽翻新拍攝手法、在武俠故事裡放入中國社會結構,讓徐導從處女作就獲得賞識,身為北京電影學院的老師,徐導這種做法還真頗有學者的味道。

徐導說自己趕上一個很好的時候,經典武打片的形態和樣式,對電影投資方而言已經失去吸引力了,現在的中國電影市場中,能賣錢的是喜劇片。「所以我在鏡頭和敘事結構上還是不斷想辦法創新,總之不能按照經典的來。因為如果不這麼做的話,那咱們就賺不到錢了。」說完,導演笑了起來。

徐浩峰 師父

大眾電影和藝術電影,差別在陰謀

說到藝術電影和大眾電影的差別,徐導說,大眾電影得用陰謀說故事。他舉例,中國大眾文學很喜歡說宮廷故事,但宮廷生活和大眾生活差太遠了,「你真按照宮廷寫呢,他們理解不了、不能認可這事,所以如果要寫,一定是寫陰謀式的。意思就是,『咱們生活基礎差不多,但你為什麼和我不一樣?一定是因為你那有陰謀!』」徐導笑著說,大眾文學就是用陰謀去彌補知識上的不足,由此可知,相較於前兩部作品,《師父》當然是一部充滿陰謀的故事。

要與大眾文化交流,必須用大眾能理解的方式。徐導憶起大學時期有位老師對此種概念的精妙傳達,「你要怎麼表達慈禧太后很奢侈呢?以前慈禧吃飯時要吃三桌、上百道菜,她只會示範性地吃幾口,剩下的給宮中護衛和宮女吃。」徐導說,若講這段故事,老百姓是沒有感覺的,「所以當時中國的通俗文學若要說慈禧奢侈,都會說她『一頓飯吃十斤饅頭,還夾十斤紅燒肉!』,大家看了就覺得奢侈了。」隔行如隔山,用大眾有能力想像的畫面,才能帶動大眾想像,這是從藝術電影走到大眾電影很重要的一步。

大眾電影,要給大眾生活下去的信念

說完了陰謀,徐導解釋大眾電影和藝術電影在基本信念上的差異,他說,大眾電影必須把信念交代得很清楚,「作為一個藝術片導演,對生活要抱持否定態度,我不能生活得渾渾噩噩去拍一個電影,一定是有懷疑、有不滿,才會做藝術片。」只是,給觀眾一個出口並非藝術電影的責任,大眾電影就不同了,它必須肯定生活和人性,不能讓觀眾進了戲院後卻獲得集體沮喪感。對徐導而言,大眾藝術的目的,是要給人們一個生活下去的說法,「我們為什麼要看電影,就是為了要從中得到鼓勵,接觸大眾文學就是種自我鼓勵的方式。」

我在專訪前讀到徐導一句話:「當劇中人物內在價值和現實邏輯衝突時,要服從人物內在價值。」而在看完《師父》後,我發覺他的確讓電影中的主角遵守這件事,我追問導演,這和他所謂大眾電影要闡釋的信念是否有關?徐導的回答是肯定的,但同時,他也帶出了另一個關鍵,「也是時代使然吧,大眾形態是會變的。」徐導說,他父親或爺爺那一代人生活在戰亂之下,當時的人並不反抗平庸,但隨著革命時代結束,這一代人對於「如何能夠不平庸」感到相當為難,因此,此刻能對抗平庸的人就是英雄,而英雄能引起大眾共鳴。

徐浩峰 師父

來自火車站和菜市場的硬派武俠

《師父》的故事靈感,來自徐導採訪整理的一段史料。當年葉問初到香港之際,毫無根基,卻在一年之內培養了徒弟黃淳樑,謀劃他在香港各武館踢館,詠春也才漸漸揚名。徐導說,雖然葉問的故事發生在香港,但他自認不夠理解香港的生活方式,便將背景轉移到北京和天津。徐導重視真實,他的創作素材都來自生活原材料,除了觀察外就是採訪,這能說明為什麼他的作品總是寫實主義。近年來若說起「硬派武俠」,徐浩峰這名字絕對會被提起,所謂硬派武俠,指的就是捨去浪漫武俠片中的花俏特技,以寫實手法拍攝具有「實感」的動作,每次對打,都是真槍實彈的肉搏。

「這沒辦法,我從一開始接觸藝術創作就是寫實主義。」徐導在國、高中階段是學美術的,而那年代的中國,吹的當然是批判現實主義、反封建、反資本主義的思想,在這樣的前提下,藝術也要站在勞苦大眾這一方。「那時老師會帶我們去火車站,我們就拎著小素描本在那畫人,你不能當場畫,人家一定會罵你,所以要培養默寫能力,觀察完後隔兩個小時再畫。」受過這種默寫訓練,徐導進入電影學院就讀,他笑說,這會兒不去火車站,改去菜市場了。

二姥爺李仲軒,正經習武人

當然,徐導撐得起硬派武俠這四個字,絕不只單靠批判現實主義的藝術教育。徐導的二姥爺李仲軒(註2),是形意拳大師尚雲祥的弟子,徐導在初中時和二姥爺學拳,也曾出版他的口述武林歷史《逝去的武林》。徐導說,當時的男孩都學拳,但基本上是為了表演,「練個半年至少就會個三套拳,週會或年會時,搽粉描眉塗口紅,就上台表演。但我二姥爺不知道這些,他是正經習武人,教我真的,結果人家在那打了一百多個動作了,我還維持一個姿勢。」徐導笑著說,武功現在是不練了,因為那干擾人的正常生活。

我問導演為什麼,他忽然在我面前微微擺出個姿勢來,渾身肌肉跟著左搖右擺,我沒接觸過半個習武人,他這一示範,那由內散發出的氣還真的有點嚇人。他說,習武之人習慣對人警惕,就算沒在動腦,身體也還在鍛鍊,「習武是不能容許別人從你身後走過的,身後過人要回身斬、防暗算。」徐導說讀美術還好,因為美術創作比較孤獨,但大學讀電影就不行了,那要和人接觸,「你以為你很認真在和同學聊侯孝賢,結果人家看你怎麼一臉殺氣。我要把這東西斷了,不然要成為壞人了。」導演又呵呵笑了起來。

徐浩峰 師父

民國時代與北京大妞

 從小被寄養在姥爺家,姥爺生於清朝、長於民國,徐導的父親亦出生於民國時代,這讓徐導喜愛直接觀察一手資料的習慣能有著落,因此,他大多數的作品都建立在民國時代之上。「我能很直接觀察到民國,不像很多人在新中國之前,不是民國的文化階層,所以 80 年代以前一直過著社會主義的生活,到 90 年代書出版了才有機會理解,但那種理解就比較間接,可能在史料上看,或讀書讀爛了。」徐導喜歡將故事建立在他熟悉的歷史和場域上,讓故事精準,寫起來也不心虛。

跟著姥爺在北京西新簾子胡同生活,也影響了徐導心中的女人形象。1982 年,導演吳貽弓改編林海音《城南舊事》,那電影發生的地點就是西新簾子胡同,徐導說,那胡同裡過著的就是北京最傳統的生活。「現在成為大家對北京女人形象的那種北京大妞,在我童年和青少年時代的胡同裡是沒有的,所以我也覺得很奇怪,不知道是哪來的。」徐導說,可能是 73 年發生地震,北京週邊的外來人湧入,那些所謂爽利、豪邁,和男人像哥兒們且有山大王氣味的女孩,就來到北京了。

這些女孩是徐導小時候不曾見過的,「現在流行的北京大妞,她們的生活狀態可能比較撒潑,像經理級的,能管一個店、能力很強很能來事,也有訓男人的習慣。」而徐導形容自己從小在北京胡同裡見過的女性,卻比較像總經理,當到了這個級別,許多事情不必扯著脖子去喊、掄著胳膊去做,而是有更聰明的方法。「所以說之前有影評問我,說我電影裡的女人形象拍得特別好,這是不是我臆想過來的?我都反對,這不是我想像出來的,是我從小看到的女人就是這個樣子。」

我能理解徐導說的總經理級女人,在《師父》裡,由宋佳飾演的師娘,在武館外的小店上翹腳坐著,店員請她離開,她卻眼睛直盯武館,緩緩地說:「今天我求一個人活著,這個人離我兩百米,我心念不強,再遠,怕不能應驗。」食指上圈了一個避免熏黃手指的抽菸支架,上頭還鑲了翡翠,一身綠色旗袍顯她的優雅韻味。但這一切身外物她可以不要,為了自己的男人,她能扯破旗袍拔腿奔跑;自己男人犯的事,她不只不閃躲,還能扛。她絕對不會放棄的是驕傲,這就是身為總經理級女人的氣勢。

徐導眼裡裝得盡是寫實,擅長將虛構故事建構在生活真實之上,讓他的作品總是很接地氣。從藝術電影走到大眾電影,徐導雖說導演必須要感性生活,但我想,他的感性背後有扎實知識支撐,他對每項創作背景史料的上心,那是理性。這回《師父》,改編自徐導《刀背藏身》中的同名短篇小說,是徐導首次大步邁向觀眾的螢幕作品,如果你還不認識他,不如從《師父》開始,走進徐浩峰的武林。

徐浩峰 師父

採訪小記:張震,不愧是八極拳高手啊

徐導曾擔任《一代宗師》武術顧問,今年更靠《師父》抱走金馬獎最佳動作設計,此刻他突然想起頒獎典禮那天的回憶。當時手中握著金馬,記者問他得獎興不興奮,他心裡暗忖:「此刻若誠實說興奮就太掉價了」,便強裝鎮定地說不興奮。採訪結束後,他往過場門邊走,「當時突然有個人從後面衝過來,啪一下把我抱住說『祝賀祝賀!』,但當時我嚇得不行,心想『天哪,台灣竟有如此高手!』,震驚之餘定睛一看,發現居然是張震。」

專訪現場爆出一陣大笑,但徐導哀怨地說,「啊,張震不愧是八極拳高手,並非浪得虛名。只是我心裡好失落,唉我這回身斬什麼的功夫全都沒了,怎麼就一點反應都沒有,讓他給從身後抱住了。」徐導說,那天的不興奮原是假裝的,但讓張震從身後這麼一抱,那不興奮就成真的了,「我拿獎的喜悅,全給張震毀了。」只是,他喜悅雖被毀,依然保持冷靜沒有在當下和張震說,看來徐導還是沈得住氣,就算再怎麼慌張,還是有努力把持住自己沒幹掉價的事。  

註1:自 2013 年起,威尼斯影展獎項與單元設置標準為主競賽單元影片 20 部,是首次展映的新作;非競賽影片 12 部,已獲過獎的大師級導演的新作將被優先考慮;地平線單元影片 20 部,鼓勵新人導演的創作。

註2:中國北方大多稱祖父母為爺爺、奶奶,稱外祖父母為姥爺、姥姥,因此二姥爺應為徐導之二舅公(姥姥的兄弟)。李仲軒(1915—2004),名軏,字仲軒,天津寧河縣人,形意拳大師尚雲祥、唐維祿、薛顛的弟子,武林名號「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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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陳芷儀 Rachel Chen
撰稿陳芷儀 Rachel Chen
攝影兄弟項
圖片提供海鵬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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