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rely, but Slowly|胸
我沒有撐傘走在微微細雨的馬路上,天空分成了兩個世界,我面向的方向有層層烏雲,像好不容易擠進天空一樣堆疊著。後腦勺的方向,天很透,像不笑就莫名其妙那般亮著。面向的不見得是要去的方向,背對著的也不見得剛從那裡過來。我站在馬路上前後張望兩個天空,幾乎無法想像自己的表情。
他第一次畫我的胸部,是在黃昏。我跟他說,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一到黃昏我就會哭,不知道為什麼而哭著掉了許多眼淚,不值錢的眼淚。他說,把衣服脫掉,我們來畫畫。他說的是命令句,他卻已把我的 T-shirt 拉了起來,我順勢將馬尾散掉,就這麼赤裸迎向西曬的窗,心裡想,要畫多久,不知道會不會曬黑呢。
謝謝你。我說。
謝謝妳。他說。
我說,很好看。
他也說,是很好看。
我問,有這麼豐滿嗎?
他回答,是這麼豐滿。
我問,是深褐色的?
他回我,是深褐色的。
我問,是第三次世界大戰嗎?
他回,是第三次世界大戰。
然後我隨手抓起他椅背的襯衫披上,皮膚滲出的汗粒開始蒸發,感覺大部份的血液都流向我的腦袋,全身開始沾黏起寒意。天黑了,外面的空氣將彌漫起各種食物加熱的氣味。「快來吃飯。」
自從他開始畫我的胸部後,我們就不再做愛了。如果畫一次胸部等於做一次愛,那我們的性生活可說是非常頻繁且幸福。我被畫的時候越來越自在,最後幾乎全裸地待在那裡。有時我起身泡咖啡,或隨意坐在沙發上把腳張得開開的看書,或是乾脆躺在床上睡覺,不蓋棉被不躺枕頭,以任何奇怪的姿勢把自己放在床墊上。裸身睡著我就不做夢了,醒來時卻總有一種很遙遠的感覺。我輕輕捏了我的胸部,看著他。
「你又多懂了我一點,但我懂你的,又少了一點。」我說。
我接過他畫好的胸部。真的只有胸部,沒有肚臍,沒有嘎吱窩,沒有任何鎖骨的陰影。那是我的胸部。
夏天要來了。過不久就會直接跳到冬天。天光只會越來越淺。
我的左胸比右胸大一點,如果不仔細看是不會發現的。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但我一點都不在意,反正有人那麼喜歡畫我的胸部也真好。我看著他繼續專注畫著我的胸部,突然自己的身體微微抖動了起來。我無論我再怎麼盯著他看,我們都不會四目交會,他畫的是我的胸部,沒有臉,所以不會看我的眼睛。這個我自己比擬成做愛的活動,是沒有深情對望的可能喔。我邊笑胸部也微微抖著。我真的很喜歡他。他跟別人不太一樣,所以也被他喜歡的我,就因此跟別人不太一樣了。其實總會突然想到「我真的好喜歡他」,有時在每天醒來的第一秒想到,有時肚子很餓想吃東西時想到,有時聽有朋友說話沈默的空擋時想到,或是洗澡,上廁所,刷牙時,總是短短地很突然地。短暫到甚至有點忘記自己剛才是否想起過這個念頭。
雨下不停的梅雨季他開了一個畫展:
《胸;憐》
每個人都濕嗒嗒的走進來看我的胸部,他們身體的水氣黏了空氣中很多物質:塵埃、皮屑、微生物。還有很多氣味。我一直在想那個「憐」是什麼意思,能不能替換成別的字。
展覽期間我每天十一點去開門,在那裡待到六點。即使沒有人知道那些胸部是我的,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展覽開始後的一個星期,一個依然下雨的午後,畫廊一個人都沒有,我終於能隨意在展場遊走,穿梭在我的胸部之間好好欣賞她們。原來被自己的胸部包圍是這樣的感覺啊,我在心裡哼著一首很喜歡的歌。在走到轉角時,我停住了。我感覺從鼻子吸入空氣裡所有的物質瞬間在我的肺裡凝結成一塊東西。我忍不住開始一直咳嗽,不停的。
「這是別人的胸部啊。」我說,真的發出聲音說了出來。展場沒有任何人,我也不是在說給自己聽,我只明確感受到那塊肺部凝結物,開始竄入我的身體,到處徘徊。
那不是我的胸部。
【Surely, but Slowly】
愛其實已埋在那裡,
請溫柔地向我靠近。
【鄧九雲】
演員、作者。戲劇作品遍佈中港台影像、劇場。
文字作品:《Little Notes》 系列、《用走的去跳舞》、《我的演員日記》,《暫時無法安放的》。
一個務實又浪漫的雙魚座,永遠都有一張夢想清單,期待完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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