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rely, but Slowly|火
天泛白的時候,我摸著左臉的疤,意識清醒。
旁邊枕頭上放著一張被揉過的照片。我的側面像,坐著,手裡拿著透明的水杯裝著咖啡。駝著背,頭髮凌亂,上半身全裸。這張照片按下快門後的一秒,我把咖啡潑向鏡頭。那攤咖啡漬,現在還在我裸露的屁股下面。
人的感受必須參雜著不幸,才能透出柔情的那一面。追求不幸很容易,請揀選出那些在別人手中的愛,再將自己的手微微碰觸別人的手,細細把玩著那個愛。不用偷不用搶,感受到溫柔的訣竅,就是在於透過別人的手撥惹對方。你不能試圖去抵制,卻可以操控,不能去期望,卻可以幻想。快感就在痛苦與失落裡誕生。我能站在最上風,但不見光日,沒有責任,只有享受。予取予求之後,滿足時就能要求更多,不滿時便有了毀滅的藉口。膩了,只要像那樣把咖啡或紅酒,狠狠潑向一個脆弱易毀壞的東西上。或直接把具備某種意義的物品沖進馬桶,譬如對方送的鑽石耳環。通常這樣,就能全身而退。
從我意識到所謂的「愛情」以來,大概就是這樣的概念。左臉上的疤,未成阻礙,還總能化險為夷。那些女人看見我,懷疑立刻瓦解,懷恨變同情,甚至全轉嫁回那些男人的飢不擇食。她們無法目睹我的柔情,看不見她們的男人手指輕滑過我臉上的疤痕時,我舒服顫抖的頻率。人們迷戀傷痕,尋找缺口,若沒有這塊疤痕,我將無懈可擊而無法享有迷戀。上天公平賜予了這個特權條件,更精準地說,是我的母親全然再造我成為這樣的一個—愛情怪物。
五歲那一年,家裡發生火災。我在睡夢中被嗆醒,什麼都看不見。一雙有力的手,把我抱了起來。我知道那不是媽媽,當然更不可能是爸爸,我從沒見過的男人。下一刻有意識時我已躺在病床上,媽媽說我昏睡了兩天。她坐在我床邊從保溫瓶裡拿出粥來,一邊吹一邊攪拌,我像個嬰兒,感覺臉上被什麼東西包覆著。護士說小心照顧傷口就會好的,不能抓喔。媽媽對著我微笑點頭。之後我的左臉沿著脖子留下一塊淡褐色凹凸不平的疤痕,而我的媽媽,在那場燒掉整棟房子的大火裡,毫髮無傷。
我告訴所有好奇的人,這是一塊胎記,突起的變種胎記。這個謊言像世界上所有的謊言一樣,破綻百出但仍被接受。我不笑,因為一笑,那個疤痕會在我的臉頰擠壓出一道皺摺。那場大火後,我總做噩夢,夢見媽媽長著翅膀飛離火海,我撫著左臉哭醒。越長大,那條皺褶越深,我的童年在我腳底下碎開,留下這條裂縫。現在看起來更像是條鴻溝,橫跨在我與我母親之間-那個世界上唯一與我有情感連結的人,跟愛最接近的唯一存在。我總覺得自己被阻擋在世界的邊緣,十七歲時母親再嫁後,我突然懂了什麼。那是第一次我開始用力懷念起懞懂的自己,那只擁有五年童年的女孩。
毀掉那顆鏡頭後面的男人,在做一個系列叫《遮蔽的痛苦》,他說主角非我莫屬,因為那塊突起的胎記,從頭到尾都能若隱若現。這男人為他交往的每個女人拍攝一個主題,能如此善盡素材創作,讓我真心覺得他比大多數人都更誠實。我喜歡看他三歲女兒和他老婆的系列,叫做《量身的幸福》,他說那會是最長的系列,拍到女兒出嫁或老婆死亡。
我們拍了快六個月,他隨時進出我家,任由他自己的意願留宿。當我把咖啡潑向鏡頭時,我並沒有在某種情緒的巔峰。那時我只是看著那張側面像的照片,意識到自己的臉像在黑暗中綻放開的花一般,而那塊傷疤像是花的中心—花的性器官。六個月已經超越我與任何個體交往的最大時間量。我揉掉手上這張他得意的照片,把咖啡潑向他的鏡頭。他驚恐看著我。那個眼神,是我最期待的終止符號。
他說過每個人都在等待。我從不確認自己在等待什麼,什麼人,什麼事,什麼話。我說我在獵捕,穩穩向前,伺機出發。靠向有歸屬性的安全地帶,那些在安逸中聞所未聞的無知,對我來說充滿腥味,他們總是期待著某種愚蠢的夢想成真。我的目的從來不是破壞,在絞爛後仍有一線生機時立刻抽身全身而退。他們大多都將重新修補夢想,然後異口同聲視我為一個令人同情的怪物,心底又各自悄悄詛咒我將永劫不復。我其實只是累了,才把咖啡對準鏡頭。真的只是累了,但沒有人會相信怪物。
天泛白陽光灑入的時候,我將手從疤痕移開,朝向陽光,終於睡著了。
【Surely, but Slowly】
愛其實已埋在那裡,
請溫柔地向我靠近。
【鄧九雲】
演員、作者。戲劇作品遍佈中港台影像、劇場。
文字作品:《Little Notes》 系列、《用走的去跳舞》、《我的演員日記》,《暫時無法安放的》。
一個務實又浪漫的雙魚座,永遠都有一張夢想清單,期待完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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