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很久的人,如今回頭愛我了。」——專訪許菁芳《臺北女生》

「暗戀很久的人,如今回頭愛我了。」——專訪許菁芳《臺北女生》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9.01.2017

「一起定義臺北女生吧 :)」菁芳在送給我的《臺北女生》裡寫著。對我這個被稱作「臺北女生」完全沒有疑慮的人而言,這本書從書名開始就使我心情複雜。我曾經對作為臺北女生感到難受,這份難受至今仍未完全擺脫,我有時羨慕一些像菁芳一樣「有一個不是臺北的家」的臺北女生,在這座不斷腐蝕自己的城市裡待著待著,還能拖著行李箱和疲憊的自己回去另一個家。打拚的自己,回家的自己,至少還能分得開來。

我是臺北女生。臺北出生,臺北長大,就學至今也未離開過臺北。成長過程中有人說我講話有「臺北腔」,一聽就知道是天龍人;也偶有朋友虧我「妳連這個都不知道?不愧是臺北人欸。」如菁芳所說,臺北加上女生,一幅長頭髮女生走在東區街頭的畫面常常就跳了出來。但那不是臺北女生,至少不是全部,臺北女生不一定有富裕的家庭、寵溺的父母,臺北女生不等於天龍保證。臺北女生和所有女生一樣面臨現實的選擇,甚至更早面對競爭。很多時候她們不太可愛,如果可愛,也很可能是假裝的,因為臺北女生知道,城市裡沒有武裝怎麼活得下來。

臺北是充滿可能性的 happening city,但正在發生的是什麼?什麼可以發生?尤其在我們這世代的政治觀裡,首都與未來的樣貌,不正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我們的行動重新定義嗎。而什麼是女生呢?女生必須是長髮大眼白皮膚嗎,女生不能帥氣英明正氣凜然嗎?⋯⋯這臺北城的版面都被老藍男佔據了,但首都的輝煌繁華都是女人撐起來的。如紐約客也不是出身曼哈頓的紐約人,臺北女生是在這個城市裡勤勉工作,追求夢想的人。她是個充滿彈性的定義。

專訪當天,我請菁芳各自定義了她中心的「臺北」、「女生」、「臺北女生」,後來在臉書上看見她自行梳理了以上回答,希望大家都可以在「臺北女生」這四個字裡找到自己的位置。第一次看見菁芳的作品,的確是那篇在網路上瘋傳的〈臺北女生〉,後來也被她的分手三部曲〈Final Push〉、〈Heartache Attack〉、〈To Part〉敲進心裡,在電腦螢幕前想著,對啊,人群若有方向,總往分離的方向。而這天她就坐在我面前,我問她,這次怎麼想到出書了。

許菁芳《臺北女生》

書,就是寂寞人的枕頭

「簡單來說,就是讀研究所時被認出來了,漸漸意識到我有一些讀者。有一次,我在密西根上數學,坐在第一排,一位在臺大交換過的男生接近我,問我是不是許菁芳。我寫東西的時候都是很安靜地寫,發現我的讀者也都不是很激動的類型,他們也是安靜地讀。」

學生時期投入運動甚多,臺灣是菁芳無論如何都不想放棄的地方,當年帶著一點失落,和為臺灣找答案的心情飛離小島,異鄉遊子遙望家鄉的心情她很懂。「我希望我的書可以安慰到一些寂寞的人。」菁芳這麼說,正因自己也曾讀過這樣一些書,她更希望《臺北女生》能讓大家帶著走、讀著哭、抱著睡。

「我一直都被巨大工整的東西吸引,尤其是權力這種充滿力量的東西,所以我做的研究題目都很大、很硬,如果我去 present,人家會先假定我是男性。但那樣巨大的問題其實都建築在碎碎小小的感受與關係上,思考著很大的問題,寫著很細碎的觀察,我的生活就在這兩者之間穿梭。」這本書就是菁芳巨大工整以外的滴滴結晶,那些成不了研究的心事,全都安安靜靜地被記錄了下來。

許菁芳《臺北女生》

很政治的小孩

忘記訪問到哪個時候桌上突然出現大盤大盤的鹽酥雞,柳葉魚、甜不辣什麼的,啤酒則是屁股還沒坐熱就先送上來。只記得菁芳小時候的政治故事配上啤酒和鹽酥雞,讓我感覺無論在哪裡,只要有這些元素,就是臺灣了。

「我從小就非常政治。」菁芳回憶起國小的經歷,「我以前讀的是集中式資優班,學校把資優班放在一排,普通班放在另一個ㄇ字型的建築物裡,物理上區隔開來。我們因為是特殊班,有點被輕微集體霸凌的現象,像我們打躲避球,拿著球去佔球場,就會被其他班級的人欺負。還記得印象很深刻,有一次好像班上又有人被欺負之後,我在走廊看著班上的人打羽毛球,我心底浮起一個感受,我強烈地想要保護他們,讓他們能一直這麼開心地笑著。這種感受在我青春期就很反覆地出現。」

當時的菁芳還不太理解自己內心的感受從何而來,又該往哪裡擺去,直到她年紀漸長,接觸了社會科學,那些情感終於找到論述的依附。對政治有熱情,讓菁芳進一步發覺了性別問題:政治野心和男性放在一起是加分,和女性放在一起卻怎成為了髒話?

「人家會覺得女生就是要溫柔婉約、小鳥依人、討人喜歡,政治野心什麼的好像都不能跟女性形象聯想在一起。我發現我對政治有強烈企圖心,但我的性別跟社會位置好像都不允許我成為那樣的自己,因此就產生了追問為什麼的動機。」

許菁芳《臺北女生》

女性主義者

親愛的主啊,請為我陶冶一個男人。帶領他成為女性主義者,給他敏銳的觀察力,辨別父權裡的差別待遇、感知課與各種性別的壓迫。祈求祢,為他裝備正直的性情,勇於拒絕性別紅利,並有尊嚴地對待自己與他人。讓他成為他自己,尋得專屬於他的方式展現性格與魅力;讓他理解愛,愛裡只有平等,沒有標準。(〈擇偶條件〉,《臺北女生》)

菁芳在書裡提到她第一次撞上父權主義的故事。大學時,一個女生興沖沖地去買滷味,準備和朋友通宵大聊政治,滷味買了,卻接到一通電話說妳不用來了。「因為我們這邊都是男生,今天不想要有女生在場。」這個晚上惹了菁芳一臉淚,那位男同學卻傻乎乎地不知道犯了什麼錯。開始理解女性主義、成為女性主義者之後,這種事情當然還是在生活中,直接、間接地不斷發生著。

「不久前,室友的朋友來家裡聊天,那個男生是很好的人、很聰明,在政界工作,聊天過程也沒出現什麼性別不正確的話,但他一轉身接電話,就馬上變了一個人,『拎杯就每送,幹你機掰!』我才發現,那是那個環境的劇本,他跟著那個劇本走,但是重點就在這裡,身為我這樣的女性,這種話我不會說,不是說我說不出口,而是那個劇本根本沒有把我寫進去,這個劇本就是給異性戀男性的,這個場景我就是進不去。」

「以前大學我從不穿裙子,為了迎合政治場域的性別想像,我去壓抑自己的性別氣質。有一次我穿了一件粉紅色波希米亞長裙,結果到處都傳遍了。我還記得尤美女說過,女性主義是一種選擇,選擇去做自己。」剛出國頭些日子,菁芳買了好幾件讓她想起就覺得「哇靠,當時真敢」的洋裝,後來沒穿幾次全部丟掉,但她說,不試怎麼知道適不適合自己呢。其實女性主義不就是如此,我們想要的,不過是給每個人選擇權利罷了。

許菁芳《臺北女生》

不是大事的大事

現在提起許菁芳這個名字,你會想起什麼?曾有一段時間,這個名字和學生自治、社會運動緊緊相連,隨著時間推移,菁芳回頭看那段光景,除了感激曾發生過的,更希望自己能走出更多可能。

「我覺得現在看都不是什麼大事,但對當時的年輕生命而言都是很深刻的刺激。那個當下會很迷惘、很困惑,但我很謝謝那樣的過去。我發現有些人一輩子都沒什麼深刻的刺激或記憶,年紀大了以後也比較難把自己打開來體驗。比方說失戀,19 歲的失戀總是痛苦,到了 29 歲你雖然難過,但第二天還是得去上班。你的生命狀態沒有那麼柔軟和開放,讓你去接受刺激。」

用年輕生命去衝撞出來的記憶會留在血液裡。而這些事情年輕時不會知道,總要等到過了幾個年頭,發現已經有能力自制血脈賁張的程度,即使許多困惑依然無解,也能怡然與困惑共處。然後,你才會發現,要將一段記憶壓進血液裡,原來不是容易的事。

「我身邊體驗過政治衝突的人,都根本性地改變了生命的質地。這不一定是好事,有些人因此變得不快樂,有些人魑魅魍魎都被勾了出來。但不管怎樣,曾有那樣的機會改變生命質地總是特殊的經驗,經歷過了,凡是發生過的事都是最好的事。」

菁芳說,政治認同依然是她的核心關懷,是構成她這個人的主要成分,但她一直還在追求更多,希望政治不會是她定義性的唯一標籤。

許菁芳《臺北女生》

暗戀很久的人,回頭愛我了

留學之路有許多辛苦的地方,以一個亞裔女性的身份更是困難。菁芳形容這段日子像是困在自己的身體裡,跟別人走著一樣的路,卻是踩著高跟鞋走。只是無論踩著多高的跟鞋都想把路走完,因為這是一條負責任的路,她想為台灣的政治問題找答案,她為此出走,在找到答案之前放棄的話,多可惜。

「我出國前後一直在質疑自己,大家都投給馬英九和國民黨,我是少數,所以應該是我錯了吧?也許馬英九跟國民黨是好的吧?我是抱著這樣的矛盾出國。隔了幾年,才發現我沒錯,馬英九真的很爛,他真的要賣臺。」

2009 年,菁芳大學畢業,在工作上和同事沙盤推演,從馬英九要簽 ECFA 到各式各樣協定,最後會走到和平協議,把台灣放回內戰架構。「那天沙推完,我回臺大上社課,坐在活大裡,看學生在吃晚餐,新聞就在報立法院不能接受馬英九跳過他們直接簽 ECFA。我那時非常絕望,這麼大的事,大家還繼續歌舞昇平。」各種覺得臺灣人真是活該的憤怒心情,讓菁芳等了五、六年才消除。

太陽花學運後,世代議題真正浮上檯面,許多年輕人不再認為談論政治是骯髒的事,風向變了。「對我而言就是暗戀很久的人,突然回頭來愛我了。以前校園裡對政治是很冷漠的,要選學生會長、搞媒體、參與公眾事務,別人都是用負面眼光在看你。」菁芳認為自己幸運,從大學時期一直希望能看見的事情,真的被她盼到了。

「跟中國談事情不能超過憲政架構、不能越過立法院、要符合民意,這樣的想法終於變成主流。我很幸運,許多人都有想法,但他們可能一輩子等不到自己的想法變成主流。臺灣好像醒過來了,這麼多年輕人居然也都跟我有相似的立場。」暗戀的人回頭看了自己,原來是這麼難得、這麼甜美的事。

許菁芳《臺北女生》

以後就是現在

菁芳曾說,《臺北女生》是記錄了她曾以為沒有以後的以後。我問她,如果現在已經是以後,那她希望以後的以後是什麼模樣?她笑說,台灣獨立建國吧。「我那天在多倫多看《我的少女時代》,裡面不是說什麼對流星許願嗎?我回家就問我同學說,應該很多人小時候都跟我一樣,看到流星就許願台灣獨立建國吧?結果沒人理我。」

我想,這輩子真正見過流星的人其實並不多,見過流星,又許願台灣獨立建國的人,可能就剩菁芳了。會發生嗎?我問她。

「台灣能不能獨立建國,其實不全取決於台灣,而取決於國際情勢。但以後就是現在,若大家每場運動都願意上街、每個議題都努力思考辯論、每張選票都認真投下去,好好地過生活,把自己準備好,時機到了,國號換掉,我們就是徹頭徹尾的好國好民。」

臺北女生討論政治時真的蠻可愛的,即便沒有馬尾,也沒有雙馬尾。《臺北女生》充滿了各種政治,有國家制度,有女性主義,有階級問題,但最重要的,這本書裡有菁芳柔軟的心,她對台灣的愛、對朋友和生命的愛,為了內心信仰不斷追尋答案的愛,全都擺在裡頭了。看似堅硬的外表下,卻藏著許多 soft spot,這就是臺北女生,就是《臺北女生》。

許菁芳《臺北女生》

採訪後記

知道菁芳愛做菜,想打聽她最拿手的台菜料理居然怎麼問都被她閃過去,還莫名地在朝鮮薊這奇異食材的料理上繞來繞去,果然是留有後著吧,期待她下一本書裡滿滿的留學生台菜和大家分享了。

還有一個亮點,這次專訪前菁芳認真地將自己思考擬答過的訪綱列印出來,結束之後她說「反正都印了,就送給妳吧!」於是我得到這張訪綱,發現裡頭有這麼一句:

「哎呀其實我談戀愛都像是吃迴轉壽司⋯⋯但現在年過三十歲了,很堅定地希望,如果還有下一段感情,一定要自己積極爭取。」

加油啊,菁芳!

 

《臺北女生》

許菁芳《臺北女生》

作者:許菁芳
出版:二魚文化
日期:2016-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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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陳芷儀 Rachel Chen
撰稿陳芷儀 Rachel Chen
攝影安比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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