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戲,是擁有死亡和重生的機會。」——專訪《拼裝家族》導演吳定謙

「演戲,是擁有死亡和重生的機會。」——專訪《拼裝家族》導演吳定謙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8.04.2016

「老者、幼者、弱者,人人背離;無業、無親、無友,無緣死去」

2016 年新點子劇展中,由導演吳定謙、編劇詹傑和動見体劇團共同呈現的舞台劇《拼裝家族》,以「無緣死」概念開啟思考。而究竟什麼是「無緣死」?

「無血緣、無地緣、無社緣,此即『無緣』。人情淡薄、不再有交集的社會,就是『無緣社會』。一個人孤獨死去、無人送終的狀況,就是『無緣死』」。2014 年由日本 NHK 特別採訪小組編寫的《無緣社會》一書中,是這樣解釋的。人們本是孤獨地來到這世上,但從何時開始,我們竟還得擔心起孤獨地死去,當無緣社會悄悄逼近,我們心中的家庭模樣便即將被拆解重構。這天早晨,天氣灰矇矇的,吳定謙對準我剛按下錄音鍵的手機說:「我要開始囉」,看來為了專訪很早起床的他,精神很不錯。

有血緣者彼此撕裂,無緣社會迎面而來

「新點子劇展每年都會找一些年輕的人才來配合,所以今年他們是先找上詹傑,他手上有本,但沒有人導,才透過朋友找到我。」開始介紹《拼裝家族》,吳定謙一面似笑非笑地開著自己已經不再年輕的玩笑,一面說著,「我覺得家庭這個概念和我是近的,而且無論哪個時代都可以被拿出來討論,它的形狀不斷在改變,像之前在綠光做的《八月,在我家》那齣戲(註1),我看到就是有血緣關係的人在彼此撕裂。」台灣面臨少子化、社會轉型,吳定謙說,我們會漸漸和沒有血緣的人生活在一起,變得愈加親密。

而面對「無緣死」這個看似有些可怕的名詞,吳定謙只說:「台灣遲早吧。」想來彷彿有些遙遠,但台灣脫離日本統治不過 70 餘年,這座海島上當然沾著一些抹不去的日本餘味,同樣追求著資本主義的腳步、同樣經歷了泡沫危機,「島國民族的個性吧,在追求功利的過程中,可能就容易失去了人與人之間的親密,我想這是造成家庭概念崩解的原因之一。」吳定謙說,日本和台灣的發展脈絡是像的,當無緣社會來臨,我們要去思考的,是如何讓每一個人都能獨立地活得很好,而長照這類社會福利在此時就更顯重要了。

至於《拼裝家族》中會如何談無緣社會?他說,劇場不是說教的地方,但也不應該和社會脫節,其實這齣劇並不如表面上沉重,觀眾能進場來看看,放鬆之餘思考一下,就很足夠。

與符導合作:如果可以,想再演一回海森堡

聊起這次《拼裝家族》和動見体劇團的合作,吳定謙說,是希望能在如此寫實的劇本中,融入一點非寫實的抽象意念,目前演員們也正在每次排練中嘗試各種可能性。「跟符導合作很有趣,像他排演前都一定要我們運動、打球,可能跟放鬆肢體有關吧。」吳定謙提起 2008 年與創辦動見体的導演符宏征二度合作,演出東尼獎獲獎劇本《哥本哈根》的經驗。當時,他飾演德國物理學家海森堡,在笑肌邊上畫了兩條深深的法令紋,仍難掩青澀。那次演出,在近十年後的今日依然令他深深感動,眼前的他難掩激動,憶起最深刻的那句台詞:「那些創造原子彈的手,竟然不願意握我的手。」那是個圓形舞台,演員兩男一女像原子和電子一樣不停繞著、走著,演出持續整整兩個小時沒有間斷。

那故事說的是二戰期間,負責德國核計劃的海森堡,前往哥本哈根造訪情同父子的老師波爾,當時德國幾乎已被納粹控制,而波爾又是半個猶太人,兩人的感情便在那次交談後破裂。「演出過後我在網路上看到一張照片,那是二戰結束後、波爾死前幾年,兩人又再次見面,他們在照片裡還是開心地笑了。但我看到那張照片卻大哭。」如果沒有戰爭,他們可以在搖晃樹影下激辯理論、相約滑雪並一面計算下滑時的各種公式,就像他們以前一樣,但戰火終究無情,這兩個物理天才的友誼,敗給了政治角力。這是吳定謙演過最喜歡的一齣戲,他說,可惜當時實在太年輕了,如果可以,只想再演一回海森堡。

演而優則導?演戲、導戲,是彼此的庇護所

從演員出身到成為導演,吳定謙說自己不太相信「演而優則導」這個想法,演戲跟導戲對他而言是兩種不同的科學,彼此間相輔相成,演戲最重要的是如何內化;導戲則是要學會如何溝通。他說,曾有個前輩告訴他,演戲時只要用 30% 的力氣就好,若要講的故事是個沈重的社會議題,演員必須先將那樣的沈重吸收、轉化,「你要先把那種感覺吃進去,你要記得它,但你不能表現它,如果你硬要告訴人家 100% 東西,是很難被接受的。」能留一點思考和想像空間給觀眾的表演,才是好的表演,至於如何用 30% 的力氣精準表達,便要靠演員的功力了。

而導戲,則像調音,「在好的團隊裡,大家都能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但每個人的個性都不一樣、每種創作都會有獨特風采,我必須讓它們都在同一個調上。像是,如果我覺得某個東西該是藍色的,那我想的藍色和別人想的藍色是不是一樣的?」兩種身份,吳定謙沒有偏愛哪一個,對他來說,導演工作能讓他觀摩其他演員的優點,偷偷學起來成為下次演戲和導戲時的養分,而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自己每年至少可以演一齣戲。演戲和導戲就像是彼此的庇護所,演累了,躲進導演身份裡補充營養;導累了,便回歸演員,享受那舞台、燈光都只為自己而存在的幸福感。

戲劇的魔力:什麼是「死」、什麼是「無」?

話說至此,我好奇戲劇之路上有什麼魔力牽引他不斷前進,他說,「吳定謙的人生只有一次。」頓了一下,卻又笑著說,「至少目前看起來是如此啦,不知道以後科技怎麼發展,或許我們可以被上傳到雲端之類的,但在那樣的科技被發明出來之前,我只能透過戲劇體驗不同的人生。」他說,其實自己一直被「死亡」這個概念吸引,「我從前對死很恐懼,但現在轉為好奇,到底死是什麼?那個「無」、那個「沒有」是什麼?沒人能告訴我們。而演戲對我而言,就是擁有重生及死亡的可能。」每演一齣戲,就像活了又死了一次,這讓吳定謙感到更靠近自己所不能參透的死亡謎題。

小學四年級升五年級的暑假,吳定謙跟著媽媽從新店家中到水源市場買菜,買完菜後,他們母子倆坐在公車最後一排,他伴隨著公車的搖晃進入了夢鄉。「印象中,大概到萬隆那裡吧,我突然醒來,一個念頭冒出來:『人會死掉。』我很怕,胸腔裡好像有個黑洞,一直把我往裡面吸。我好像還問我媽人死掉怎麼辦,那時還不知道沒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這樣的焦慮持續了幾天,在某次午睡醒來後,他突然頓悟,「既然人都要死,就開心一點死吧。」也許現在想來,一個小學五年級的男孩會思考這些還挺奇妙的,但對於生死的好奇,卻實實在在地推動吳定謙一直演下去。

那些關於吳念真的事

我眼前這位目測身高超過一米八的大男孩,雖然身型和父親並不相似,但笑起來那嘴角和臉頰上揚的弧度,還是逃不過血緣和基因的掌握。許多人都知道,他是知名導演吳念真的獨生子,但被問起和爸爸走上同一條路,多的是阻力還是助力時,他淡淡地說,現在已經很少去想那些了,只想專注地把該做的事情做好。吳定謙其實有不少和爸爸合作的作品,兩人一起受訪的機會也多,他們倆同時在媒體曝光時,常常表現出很戲劇性的親子互動,有時是互相吐槽、互罵髒話;有時是兒子摸摸老子頂上稀疏的髮、戲謔地把手放在他頭上,但吳定謙說,那些只是在媒體前的模樣。

「訪問嘛,就比較輕鬆不用那麼做戲,而且世上唯一一個可以這樣吐槽他,又讓他只能摸摸鼻子算了的人,就只有我了吧。很多人覺得我爸是個有親和力的歐吉桑,事實上也是啦,但身為創作者,他也是需要很多獨處時間的那種人。」和爸爸做一樣的事情,吳定謙很能理解創作者所需的孤獨,他眼中的吳念真,無論是不是爸爸的身份,都絕對是個很好的長輩,和他討論工作,會得到不少實際的建議。「我很敬佩我爸的地方,是他總能讓工作氣氛很舒服,劇組壓力已經很大了,大家相處融洽,才能有好作品。」因此,吳定謙也希望自己帶給他人這樣的感覺。

在經過近兩小時的談話後,我發現和吳定謙說話,的確是能很放鬆、不帶壓力的。這天訪問在動見体的排練場地進行,還記得走上窄窄的樓梯後,他正坐在沙發上把手機打橫著看,一臉振奮的模樣,過沒多久,他單手握拳說了聲「Yes」,隨後才心滿意足地把手機放下,我想,是紅襪隊有什麼漂亮守備了吧。這是吳定謙平常的模樣,他特愛棒球,說自己的喜怒哀樂只被紅襪隊牽動,對所有新事物躍躍欲試,前些日子剛拿到潛水執照,下一步還想嘗試高空彈跳、跳傘、滑雪。這熱愛戲劇的大男孩,雖笑著說覺得自己很可能無緣死,但心中仍懷抱著自己對理想家庭的美好想像:「讓家庭回歸到人最基本的初衷吧,選擇可以在一起的人,好好在一起。」

註1:綠光劇團的《八月,在我家》,改編自美國劇作家Tracy Letts創作的三幕式黑色喜劇《August:Osage County》,後也被改編成電影《八月心風暴》。

2016 新點子劇展 吳定謙 X 動見体《拼裝家族》
5/13(五)- 5/15(日)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5/28(六)- 5/29(日)台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購票請洽:兩廳院售票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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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陳芷儀 Rachel Chen
撰稿陳芷儀 Rachel Chen
攝影李晨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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