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臺南作畫(三):描繪中國建築之美的郭柏川
府城臺南,身為臺灣最早形成的城市,經歷荷蘭、清朝、日本、國民政府的統治,留下許多風華姿色各異的建築。這些或簡約樸素或繁複華麗的建築,構成臺南美麗的風景,是否曾有畫家為他們留下些許歷史的印記呢?
1901 年郭柏川出生於臺南打棕街,家族世代經營棕索工業。打棕街位於現在臺南的海安路,清代這裡是連結外海的五條港碼頭所在地,很多船隻停靠在此,需要大量繫船纜繩,進而衍生棕索工廠聚落。1916 年,臺南第二公學校畢業後,郭柏川並未像許多同儕投入社會幫家裡賺錢,而是在祖父支持下進臺北國語學校繼續「深造」,成為當時為數不多的「知識分子」。1919 年,國語學校更名師範學校,戰後這間學校數度改名,現在定名臺北市立大學。
師範學校畢業,郭柏川回到當年的母校第二公學校教書。郭柏川沒想到改變他一生最大的人,就是最疼愛他的祖父。祖父為他在家鄉媒合了一段姻緣,不想被冠上不孝之名,郭柏川勉強自己和毫無感情的薛荳小姐成婚。受過新式教育且在臺北接受過文化刺激的青年,在家鄉日復一日從事小學教員的工作,下班後得和陌生的女人一起照顧子女,這樣的生活讓郭柏川感到貧乏空洞,他似乎從來不曾活過自己的人生。
彼時 1921 年,臺灣文化協會成立,臺灣人自治運動風起雲湧,在在呼喚郭柏川走出當下的生活模式。1926 年,郭柏川終於決心拋下家庭,遠赴日本,準備創造一番新事業。這一年,他為自己畫下第一幅自畫像,在凝視自我與詮釋自我的過程中,他似乎發現了什麼是他必須掌握的。也是同一年,陳澄波以〈嘉義街外〉入選日本帝展,成為第一位以油畫作品入選帝展的臺灣人,此事大為振奮臺灣的文化界。郭柏川決定報考東京美術學校,成為陳澄波、廖繼春、顏水龍、王白淵等人的學弟。還沒入學,郭柏川即以〈遠眺蕭王廟〉入選第一屆臺展,展現他的繪畫實力。隔年,郭柏川順利進入東美就讀,但也面臨人生的重大轉折,從此他將以美術為其一生志業,不僅告別小學教員生涯,也斬斷和薛荳小姐的婚姻,當然,連帶和打棕街郭氏一族決裂。
郭柏川正式承擔起自己的人生,跟隨日本知名西畫家岡田三郎助學畫,1933 年以優秀成績自東美畢業,無家可歸的他,只好先留在日本打工度日。1932 年日本在中國東北成立滿州國,將東北納入日本的經貿版圖,登陸發展的日本資本家增多,郭柏川察覺到這個現象。1937 年,日本正式侵略中國,恰好郭柏川決心前往中國東北尋找工作機會,展開他在中國長達 11 年的旅居歲月。他先是從大連登陸,再轉往哈爾濱、熱河等地遊歷,中國人口多市場大,許多人知道他是專業畫家,紛紛向他索畫,郭柏川就靠著賣畫的筆潤完成他的東北壯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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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來到元明清三代帝國的首都北京,在此遇見同鄉,也是臺灣近代史上重要的文化人士江文也(1910-1983)、張深切(1904-1965),因緣際會與張深切一同在北平藝術專科學校任教。郭柏川一邊教書一邊畫畫,千年古城有畫之不盡的風景名勝,穩定的收入讓他有了定居北京的念頭。1939 年,日本當代名畫家梅原龍三郎(1888-1986)應邀至中國擔任滿州國美展評審,精通日語、漢語、美術的郭柏川成為接待梅原的不二人選,兩人在北京四處寫生,梅原在宣紙上畫油畫的特殊作法,被郭柏川所繼承。
郭柏川四○年代留下的北京寫生作品如〈鼓樓大街〉(1946 年),讓人彷彿可以感受皇城的氣溫、溼度、氣味及色彩,觸摸那些留在樹木、岩石和丘陵上的歲月。1940 年,他和私人畫室的學生朱婉華情訂終生,音樂家江文也特別為他譜寫了一首結婚進行曲。可惜美滿的生活沒過太久,他就和控制北平藝專的日本特務鬧翻了,不得不另謀高就。無法接受日本的威權統治的郭柏川,決定了不教日語、不領日本配給、不畫宣傳畫的三不原則(註 1)。教學態度嚴謹的郭柏川,在學生素質較差的私立藝專頻感壓力,同時間中日戰爭的煙硝日濃,日本特務和中國抗日人士彼此諜戰暗殺,漢奸帽子滿天飛,讓郭柏川這類留日人士擔憂受到牽連。1947 年,郭柏川和家人先後感染黑熱病,么女因此病逝,原本打算北京終老的他,竟湧現回歸故里的情緒。
1948 年,病體仍未完全康復的郭柏川舉家搬遷回臺,闊別 11 年再踏上臺灣的土地,郭柏川面對是重新開始的人生。經濟陷入困頓的他,只好求助於嫁給臺北著名仕紳陳逢源(1893-1982)的九姑媽。陳逢源在財經界、文化界地位崇高,他替郭柏川舉辦返臺個展,地點就在臺北中山堂。經過廖繼春等第一代西畫家的耕耘,戰後臺灣西畫發展已經有一定的規模,郭柏川在臺灣的復出因此尚稱順利。暫居臺北的時刻,他時常走訪各景點寫生,陰雨綿綿的臺北,讓他更懷念起南臺灣的陽光,他有多久沒有被故鄉的陽光照拂了?但是郭柏川與家族的嫌隙未解,才是這條返鄉路最大的阻礙。幸虧最後有人提供工廠宿舍讓郭柏川暫居,讓郭柏川得以走完返鄉的最後一哩路。
雖有了安身之地,工作還是沒著落,郭柏川只能繼續寫生賣畫。或許是天道酬勤,朱婉華透過親戚關係,聯絡上臺南工學院建築系系主任朱尊誼,郭柏川在北京留下許多中國建築的圖畫,恰好建築系需要會建築素描的教授,郭成為不二人選。但是郭柏川長期在外寫生,朱尊誼四度拜訪碰壁,第五次才順利見到面,寫下成大建築系「五度茅廬」的美談。當年為了自由流浪日本、北京,如今這些經歷讓他得以重執教鞭,成為日後成功大學建築系的教授。看盡近代日中臺三地政局變遷的郭柏川,終於有了真正的穩定生活。
儘管西畫家多在臺北活動,郭柏川已決心發展臺南的地方美術,1952 年發起臺南美術研究會,號召地方人士一起培養南臺灣的美術人才。更別提他在成大建築系任教 22 年,臺灣許多重要建築師都是他的學生,在他門下領略中國建築之美。回歸故里後,郭柏川終於有足夠時間好好凝視這個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故鄉,五、六○年代郭柏川創作大量的臺南風景畫,大膽的用色和簡潔的線條,成為他的代表風格。從這些畫中,我們可以感受府城的氣溫、溼度、氣味及色彩,以及畫上的歲月。
註 1|李欽賢:《氣質‧獨造‧郭柏川》(臺北:雄獅圖書,1997 年),頁 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