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電影或愛人,都需要一個可能——專訪《當他們認真編織時》編導荻上直子

拍電影或愛人,都需要一個可能——專訪《當他們認真編織時》編導荻上直子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1.03.2017

《當他們認真編織時》的海報裡,生田斗真飾演的凜子側臉唯美,仍不脫俊氣。凜子生在男兒身,但靈魂和舉止卻是個女子。在媽媽鼓勵下,他動了手術變成身心合一的「她」;胸前別著玫瑰、袖口和許多女生一樣似乎追求安全感般,拉到手掌邊。另一頭坐著的,是深愛著這樣的她的牧生(桐谷健太 飾)。兩人之間,則是生母離家出走、投靠舅舅牧生的女孩小友(柿原琳佳 飾)。這是導演荻上直子創造的「家庭的可能性」。

在日本這個性少數不可言說之地拍出這樣的風景,源於荻上直子在異文化裡接受的刺激。大學畢業後她遠赴洛杉磯,在南加大學習電影六年。天使之城有彩虹,LGBTQ 在此表露自己,探尋家庭幸福的樣貌。更直接的靈感,來自荻上直子在一篇報導裡讀到的真實故事。一位母親因為知道自己兒子內心是個女孩,織了一對假胸部給他。被這樣包容與愛感動的荻上,決定以此拍一部片。劇中凜子的媽媽對還是男孩的他說:「我沒生一對真的胸部給你,就用這個先代替吧!」

電影質地和故事本身都和針織品一般溫暖,但暖陽下的荻上直子這天穿的是剪裁俐落的洋裝,線條銳利。回答問題時,她身軀前傾、眼神專注,不太露出笑容。那天天氣突然熱了起來,咖啡廳裡有蚊子。她手揮蚊的動作裡露出一絲不耐,好像想去除任何干擾到她認真的因素。她目光直勾著翻譯,認真起來帶點氣勢,彷彿我們不是在聊一部溫情的電影,而是千百人死去的紀錄片。

荻上直子《當他們認真編織時》

荻上直子《當他們認真編織時》

但也確實有不知多少人因此死去。荻上直子鮮少提到的是,那篇報導裡的溫馨母女不是唯一一個變性人故事。在更早一期的專題裡,另一位受訪者生在女兒身,卻一直知道自己是個男性。他後來動了手術,也和伴侶同居,但卻還是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困惑;困惑到,有次嘔吐時心一橫,不吐了,硬是吞回去要看看會不會噎死。消極的半自殺法、猶疑不安的情緒、擺盪在兩端的性別認同與框架;這看似 LGBTQ 族群的樣板哀傷故事,讓一位讀者循線找到記者,打電話說:我的女兒也是變性人,但現在她很好。我想要你知道,變性人也有幸福的可能。

發聲的讀者和女兒成了下一期的專題故事,以及凜子母女的角色原型。

一件事不可能只在暗處發膿。能夠傷癒的雖然少見、但依然存在。荻上直子並非不懂如鯁在喉、心思散亂一地的無助,只是選擇了「認真編織」的片段,不顧可能襲來的風雨,嚴謹地織起一張可能性的網,要接住掉落的人。溫暖亮面的背後, 是以黑暗架構起的堅強來支撐。

我想給的是一種「可能」

荻上直子《當他們認真編織時》

現實堪比嘔吐物,但吐乾淨又能重生的可能性是重要的。而打造一種可能,是荻上直子的專長。 2006 年第二部長片《海鷗食堂》讓她聲名大噪,小成本製作,日本票房卻高達五億日圓。許多人參加旅行團到赫爾辛基那間食堂,在半個地球外的北國吃暖心日本料理,感受女主角小林聰美不知是自我放逐還是圓夢,總之有微微夢想甜味的生活。隔年《樂活俱樂部》則在不知名的南國小島,一樣小林聰美,一樣不知為何,大家來到樂活之地看海、吃冰、做體操,學習如何生活。後來的《吉貓出租》,同是老班底的市川實日子出租自己養的貓咪,療癒一個個孤獨的人。

若要說《編織》的夢幻之處,大概就是導演也在劇中自嘲的:身為變性人的凜子,能得到母親的全力支持、男友的真心相愛。對待凜子這個角色,即使殘忍有時,但殘忍節制。我們都不免對著那個會幫還是男孩的凜子縫假胸部的媽媽,融化了。看著她驕傲的說:「誰也不能傷害我女兒!」看著牧生說:「我愛的就是這個人」,看著她擁有很多人得不到的幸福。牧生、凜子和小友,在生母廣美下落不明時一起編織生活和心靈上的連結,讓彼此更堅強,是為「家庭」。

這次,荻上直子不在赫爾辛基、南國小島或貓可以出租的小鎮編織一個可能性,帶觀眾在觀影的兩個小時內逃出現實的破口,而是要切開日本社會遮蓋性少數的皮囊,讓傷口透一透氣、讓躲藏的人感受春暖花開。更重要的是,用溫柔的力量讓大家想像,傷口癒合時。

別叫我「療癒系」導演

直視傷口,才有癒合的可能。從前,荻上直子的角色沒有「過去」,觀眾一同遁入,享受短暫脫離現實的時空,她也被稱為「療癒系」導演。這次雖然故事角色皆溫暖,但卻碰觸到變性人、兒童霸凌、單親家庭題材,可說是一大進程。採訪時她眼神專注,桌上的茶都涼透了,一口都沒碰:「我希望這部電影是新階段的開始。」

五年沒有新電影面世的她,其實一直都沒有走遠。因為喜愛寫作,她堅持自編自導,從劇本開始打造自己的世界,做原創電影(original film),但日本電影公司不看好,直說了現在翻拍受歡迎的漫畫或小說改編才是王道。「原先投資拍《海鷗食堂》的公司,這次就不願意投資。」新階段的開始總是困難,荻上直子不斷寫作、提案,但不成就是不成。等到終於有機會拍攝,她說:「我累積的能量一次大爆發出來。我有很多想做的事、想說的話。我想要進入現實。」《編織》裡層次豐富的光亮,其實來自眾人沒看見的角落。

荻上直子《當他們認真編織時》

我問,但從《海鷗食堂》開始就給人療癒感的食物場景這次還是出現了?片中凜子幫小友做了美麗的便當,而廣美只會買御飯糰。還未全心相信凜子的小友,獨自在公園打開便當,「嘩——」的一聲,怦然心動了。她捨不得吃完,一直把便當留著,最後吃壞了肚子。荻上直子為此格外認真解釋:「因為常常被誇獎說是個很會拍食物的導演,本來覺得不要再拍了。但要說的故事圍繞著三代家庭,最後無論如何無法避開食物。」這一次,食物不只用美好的方式療癒,也有可能因為太美好、太亮眼而映照出過去的醜陋。把過去的一併吐出來,好讓自己更堅強一點

什麼是理想母親?

進入現實的助力之一,或許也是因為荻上直子也當媽媽了。即使向來喜歡小孩,但快四十歲時生女兒後她才發覺當一個母親有多困難。《編織》之所以深刻,在於劇中呈現多種「母親」的原型,在親子關係交錯下分別展現特質,也讓觀眾看到各種爲母/為人之難。想收養小友當媽媽的凜子被打造成「典範媽媽」——準備便當,幫女兒梳頭髮,抱著她睡覺。在小友不明所以把自己關在櫃子時,給她一個傳聲筒,聽她說心事。

為此,傑尼斯偶像生田斗真做足功課,荻上直子也花了許多心思。「原本報導裡的主角很美,所以我構想出來的凜子也希望是很美的。」生田意外地答應出演後,荻上很開心,但在細部塑造上卻困難重重。生田的輪廓深,若是穿太鮮豔的衣服看起來很有風塵味。調整到最後,服裝以保守、簡潔為主,試圖打造「乾淨」形象。每件衣服都為她量身定製,這是荻上的心意,讓凜子外貌、性格萬事具備,可以抵抗世界對她「生來不是女性」此一條件的攻擊與質疑。荻上直子創造了一個完美母親,或許有點過於完美,但展現了企圖,要讓大家看見困於性別/母性的偏執有多不合理。

荻上直子《當他們認真編織時》

凜子有多符合我們心中對理想母親的想像,廣美就有多不適合。後來,迷途母親廣美終於出現,要帶小友回家。面對牧生的質疑,她也崩潰了,說自己並不知道要怎麼照顧孩子。荻上直子坦言,雖然沒有把自己投射進去,也不覺得所有母親都像廣美一樣不負責任,但親姊姊也是單親媽媽,她很能理解那種辛苦。荻上用嚴肅神情說:「照顧小孩,我三天就覺得煩了」。

所以,怎樣才是理想母親?荻上直子往後仰,第一次出現困擾的表情,想了一下,說雖然很愛小孩,但有小孩之後才發現自己有多愛工作。期間她也不斷問自己:「這樣的我真的有資格當媽媽嗎?怎樣才是好媽媽?」但在小孩逐漸長大、電影完成的現在,她決定去相信那個熱愛工作的自己。認真投入、做出自己想要的東西,讓女兒看見發光的自己,那就是她想要成為的母親。這種堅毅彷彿為電影接來一股地氣,為母則強的荻上直子,把力氣一起注入在電影這個寶寶裡。

荻上直子《當他們認真編織時》

新手媽媽這次選擇從小孩的視角出發,也是源自母親視角的觀察。她早已決定這不會是一部描述凜子有多痛苦的片子,而小孩的敏銳、單純和殘酷,為敘事奠定簡潔的基調。小孩天真,也可以很殘忍。片中他們在學校霸凌有陰性氣質的小凱,小友也羞於承認認識他。但在親情缺失的情況下,小友也比成人更容易去接受對方的善意、接納不同(對照組的廣美及廣美母親就無法做到)。隨後,她也因此確確實實地被牧生和凜子修補,進而長出可以照顧廣美的勇氣。

「我是個 egoist」

荻上直子不只一次在訪談裡這麼說。這次提及,是為自己在開拍前不去想觀眾要什麼、就是要做自己想做的東西這件事,下個註解。在日本的主婦文化裡當熱愛工作的媽媽、在堅持使用溫暖手法時當「別再叫我療癒系」的導演;「我是個 egoist」(自我中心主義者),彷彿是要堅定自己的立場。但跨不過的,還有性別身份問題。荻上多次反問自己:有什麼資格來拍這部片?明明是個異性戀,要怎麼說變性人的故事?

荻上直子《當他們認真編織時》

同樣遭受質疑的,還有對某些族群來說無法接受的性別及選角。《編織》在台灣上映時,「這樣教小孩」的文案在台北市捷運局審查不通過;甚至有人使用公民提案手段要杯葛上映。在日本製片公司內部試片時,中年男性(可想而知的)普遍反應不佳,說不喜歡。荻上強調:「但除了他們,其他人都說很好看。」出發去柏林前,她也擔心凜子的選角會受到批評。近年來好萊塢和歐洲提倡讓跨性別者演出跨性別角色,把演出機會留給原本就比較難爭取到角色的他/她們。

後來,《編織》一片被日本文部科學省(相當於教育部)選為指定教材,進一步代表國家也認可了家庭和關係的可能。在今年的柏林影展上,得到泰迪熊獎評審團特別獎以及大觀單元觀眾票選獎劇情片第二名。票選獎的意義,在於柏林觀眾不只覺得這是一部「好的 LGBTQ 電影」,而是一部「好看的電影」,這是最讓她開心的事。而在國內,生田斗真有的偶像地位也把這部片帶到主流視野內,得到更大的關注。

面對爭議話題持續產生的焦慮,荻上直子最後回歸「人」這個獨立個體去想這些問題。當她想著,自己和跨性別者都是一個個的人,把彼此放在同等位置去體諒、去理解,就可以感受到這個角色或是對方的內心世界。過程中她不斷釐清,不斷反省,去確定自己真的沒有偏見。最後心裡想著:「如果女兒說自己想變性,我也沒問題」,就去拍了。

看過黑暗面的人,往往才能展現溫柔裡的強韌。做一個內心柔軟、不斷探問的 egoist ,即使是自我中心地轉著,也能像太陽般默默帶來一股溫暖。這次,療癒不在逃離,而在看到一種可能後選擇相信,專屬於自己的可能。小友選擇了她的可能,身為母親和導演的荻上直子也是。

荻上直子《當他們認真編織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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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溫若涵
撰稿溫若涵
攝影安比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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