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子的幽靈人生:從傀儡師的缺席看《攻殼機動隊》真人版

素子的幽靈人生:從傀儡師的缺席看《攻殼機動隊》真人版

作者電影啟事
日期09.04.2017

〔 文|伍軒宏 〕

據說,《攻殼機動隊》動漫劇場與電視版的原聲優組,將為在日本上映的好萊塢真人電影配上日語發音。不知配音版的混搭「原聲」,可以「喚回」多少士郎正宗與押井守的原始力道?

臉譜出版提供 © Shirow Masamune / Kodansha Ltd.

從過去無數的例子得知,好萊塢重製外國電影或日本動漫的時候,很少打算要發揮豐富的原作題材,他們另有計算。在雇用能力有限的編導,草率進行重製《攻殼機動隊》過程中,原作的 「想像視野」(vision) 與力量(force)不見了,其他不足之處就更不用說了。

不過,重製是一種轉化,過程中難免留下掙扎痕跡,彰顯了原先沒看清楚的。紀傑克(Slavoj Žižek)曾說,從翻版裡面更容易看出原版想說什麼;例如,我們從李察基爾版的《斷了氣》,反而容易看出高達經典《斷了氣》的訊息。由於「電腦叛客」(cyberpunk,或稱「賽博朋克」)經典《攻殼機動隊》原作與衍生作品集,歷經漫畫、動漫劇場版、動漫電視版等等,已經好幾代、好幾種,形成一個系譜,我們也許可以趁真人版電影上映的機會,觀察這次新增的系譜項目有什麼改變、移位、遺漏。本文將這些觀察歸納為「素子的前世今生」(幽靈化)、「靈魂的自主性」、「缺席的傀儡師」、「演化的邀請」四個方面來討論。

素子的前世今生:從「靈魂」到「幽靈」

「竊取的生命」是真人版的核心問題。神秘的「九世」若隱若現,伺機出擊。當他現身時,只問一個問題:「你們從我這裡拿走了什麼?」或「你們偷走了什麼?」九世是真人版的新設定人物(註),作用之一是凸顯草薙素子也有、卻無法明說的共同經驗,作為引子。

因為素子一開始就死了。命被偷走,問都沒問。

或幾乎死了。電影一開始,我們目睹經由類似「維納斯誕生於海」的人偶/義體製程,名叫「蜜拉・凱莉恩」的「賽博格」誕生(賽博格:cyborg,電腦機器和有機體的組合,或譯為「生化人」)。草薙的容貌和名字都已經被抹去,或被拿走、偷走。我們沒看過她原來的樣子,公安九課與攻殼隊員只知蜜拉‧凱莉恩,不識草薙素子。而且,她不清楚自己是誰,可以說連她的 ghost(靈魂)都所剩不多。後來,我們甚至看到草薙素子的墓碑(刻有 Motoko Kusanagi 字樣)。這些讓素子消失的事,劇本設定是「阪華」機器人公司所為,但其實是電影公司做的。

唯有殺死日本漫畫/動漫中深入人心的草薙素子少佐,史嘉蕾・喬韓森血肉裝扮的義體才能取而代之,成為攻殼機動隊的少校。

後來,在九世不斷的激發之下,素子殘存的靈魂終於啟動。她回到家,找到自己的起源——母親——才找到自己。但這整個過程,感覺上是要觀眾背書,認證史嘉蕾・喬韓森扮演的蜜拉・凱莉恩「就是」素子的既成事實。

接下來,以「(過去)記憶 vs.(當下)作為」之間的對立為架構,運用《魔鬼總動員》(Total Recall)等科幻電影中常見的身分認同「套語」——It is what you do, not your memory, that defines you——試圖說服我們:素子只是過去的回憶,凱莉恩決定要勇往直前,走向未來。

真人版《攻殼機動隊》電影因此改寫 Ghost in the Shell 的意義。在過往《攻殼》系列作品中,ghost 是「靈魂」(soul)的口語代稱,但在新版的重新安排之下,ghost 變成「幽靈」(specter)的意思,或「幻影」(apparition)。素子被「幽靈化」,已成幽靈,只是少校的「前世」,而在喬韓森身上我們只能想像素子的殘影。

靈魂的自主性

取回「被偷走的人生」於是成為真人版《攻殼機動隊》的主要行動。被當成廢品丟棄、只剩殘留靈魂的九世要求償還,針對阪華公司展開復仇,少校則要找回自己的身分,兩人在事故發生的原點——法外之地(Lawless Zone)之中的一個舊屋廢墟會合。當初,他們都被奪去自主權,在科技理性宰制之下,成為公司的實驗品,一個原先叫英雄,因靈魂抗拒而失敗;一個原先叫素子,因失去自我而成功。如今,他們要取回自主權。

電腦叛客的源頭經典,威廉・吉布森的《神經喚術士》(Neuromancer,或譯「神經漫游者」)也是追求自主與自由的故事。前特戰隊員、駭客、打手、騙子等各方高手組成的小隊,受雇於居住在地球軌道衛星上豪宅的巨富世家所屬 AI,入侵軌道豪宅的繁複防衛體系,釋放雇用他們、能力強大卻被囚禁的 AI,獲得自由。

自主性問題之強調,可以在真人版中幾次義體維修的場景中見到,主體必須表達「同意」(consent),每次都要宣告自己是依照自由意志決定的。那幾場戲,是真人版與其他《攻殼》作品顯著不同之處。後來,在公司決定殺死少校的時候,「同意」的自主假象終於被揭穿,其實體制才決定了一切。

真人版劇情走常見的「被龐大組織控制的個人,掙扎找回自我」路線。例如,盧貝松成名作之一《霹靂煞》(La Femme Nikita)中,嗑藥少女殺警成重刑犯,被情治單位訓練成刺客,但後來不願意淪為國家的殺人工具,力圖脫身,找回自己的生活。其他還有《神鬼認證》系列等,例子很多,都是以取回自主權為主軸。然而,真人版看似強調自主性,卻刻意漏掉《攻殼》作品系列中,最強烈追求自主和自由的人物。

那就是「傀儡師」。已經被訓練得相當世故的我們,會猜想可能是為了拍續集,所以傀儡師並未在真人版現身。無論那是不是足夠的理由,新設定人物九世被創造出來代替傀儡師,也把探索的層次降低好幾級。九世不是不值得探討,對於不熟悉《攻殼》系列作品的觀眾而言,九世可能已經夠有趣。但對於稍有相關知識的人,九世出現的主要效果,反而是彰顯他替換了什麼?想抹去卻抹不掉什麼?九世的出現,正讓我們注意到傀儡師的缺席,與傀儡師縈繞於真人版上的幽靈。

缺席的傀儡師

傀儡師是士郎正宗原創,《攻殼機動隊》漫畫原作第一冊的主要對手人物,出現在第 3、9、10、11、12 章,貫穿首尾。押井守改編漫畫成為動漫劇場版的時候,把情節焦點放在草薙與傀儡師的相互牽引關係之上,充分發揮士郎正宗原作的力量,並加入自己設計的場景,在美學與哲學探索上,提升到超越一般動漫的複雜程度,造就了科幻電影的經典作。

傀儡師不是人,也不是 AI,沒有身體,沒有性別,沒有形體,是智能資訊的聚合。本來是外務省在國外使用的祕密作業程式,漫遊「資訊之海」後,由於大量資訊聚集,日積月累之下,產生自覺、自我意識,在如同鏡像劇場的情境生成,反身發現「我」的存在,成為獨立的智能存有者。除了自己,沒有創造者介入,這是自我創造(auto-genesis)。

不過,雖然能力強大,傀儡師知道自己有一個致命缺陷:程式可以透過複製繁衍與擴張,可大可久,但是缺乏異質性、個別性與多樣性,無法產生多元、不同的「後代」,因為程式沒有「生命」,不是生命體。如此一來,一旦受到攻擊,或發生衰敗現象,所有衍生出來的程式都會一起滅亡。

因此,傀儡師需要的不是「升級」,而是進化,讓自己「演化」成為生命體。在普遍網路化的世界搜尋之後,尋尋覓覓,傀儡師終於發現了素子的奇異存在。在士郎正宗漫畫原作與押井守動漫之中,草薙素子很早就接受義體化,多次升級後,已經是人類之中義體化程度最高者,也是最善於發揮賽博格(生化人)能力的機動隊成員。

臉譜出版提供 © Shirow Masamune / Kodansha Ltd.

由於僅剩腦部是有機生物體,素子常常懷疑自己或許「早就死掉了」,是否還算是人類?素子對自我存在的本體質疑(「我是誰?」),來自於成長過程中不斷累積的反思與探索,而非「被偷走的人生」那種被剝奪感。她沒有憤怒和冤屈,只是持續疑惑,並沒有簡單的答案;和「你的真實身分被一個龐大的機構拿走了,你只要......就可以......」有著不同層次的生存困境探討。

也因此,對傀儡師而言,草薙素子是電子化與資訊化到「足夠類似」自己,卻又「足夠不同」的異質生命體。傀儡師需要跟素子「融合」,才能演化,才有生命。他們需要結婚。

「演化」的邀請

傀儡師對素子的探訪、追求、溝通、說服,以及最後的融合,是士郎正宗漫畫與押井守動漫的核心,在真人版完全看不到。核心抽離。也許會有續集吧。

傀儡師是特異的網路存有者,看來有充分的自主性,卻也受限於自己。傀儡師需要失去自己、與「他者」融合,變成「別人」——不再是傀儡師,也不是素子,而是新生命。真人版《攻殼機動隊》中雖然也提到兩種「演化」,但都草率處理。第一種,是扮演替代母親的歐萊特博士所多次提醒凱莉恩少校(素子)的:你是第一個幾乎全身義體化的成功案例,你代表人類演化的方向。另一方面,電影最後,得知兩人都有被剝奪自主性的經驗後,九世也邀請素子:跟我一起演化,離開這裡吧!這裡的演化則是指進入網路。九世的「融合」提議,有點突然,在槍林彈雨間,也沒多少說明,結果素子當然回答:我還沒有準備好。

押井守呈現素子與傀儡師融合的一幕,勝過士郎正宗原作。動漫劇場版中,駭入女性義體的傀儡師,意外落入公安九課之手,卻在受偵訊時被盜走。等到攻殼機動隊找到義體之所在,發現正由一輛裝甲戰車看守。草薙素子少佐跟戰車在「物種演化圖譜」之前,激烈槍火對決,寓意深遠。後來,跳上戰車,試圖奮力拉開出入口的時候,用力超過義體負荷,雙臂斷裂,頭部被鉗住,草薙身體嚴重損毀。等到隊員巴特用反戰車武器來救,才有機會把兩具女女殘缺義體並排放置,直接連線溝通。

此時,傀儡師充分說明自身狀況,並解釋融合與演化之需要,說服了草薙素子。而對自身存有狀態一直充滿疑問的素子好像在等待這一刻,問清楚之後,同意融合。在巴特幫助之下,「婚禮」完成;同時,就在直昇機上的狙擊班奉命消滅素子與傀儡師的關頭,巴特伸出一臂,為素子檔子彈,保住融合後的新生命。

本文本不該描述以上的情節內容,但為了展示前作的細膩,只好這麼做。其實,上一段已經簡化太多,有許多巧妙的安排無法在此寫出來。押井守精心設計了融合的這一幕,不只豐富,還相當感人。而且,在 1995 年版的劇場版,傀儡師以女體出現,但男性配音,融合時女女義體並列,已經富含性別議題的詮釋可能性。到了 2008 年的 2.0 加強版(非續集),傀儡師配上女性聲音,又增加了一個層次。

如此比較動漫版與真人版的「邀請演化」或求婚場景,才知道觀眾被少給了什麼。對觀眾而言,問題不是真人版關切的「被偷走的人生」,而是「被偷走的攻殼」。漏掉傀儡師,等於是放掉《攻殼》電影題材將近一半的深度與複雜性。無論傀儡師缺席的原因是什麼,無論是不是為了續集打算,2017 年真人版裡,草薙素子變成幽靈,傀儡師完全被抹去。「攻殼」,只剩一具空殼。

註|真人版的九世英雄,是揉合多位角色而創造出來的新設定人物。神山健治編導的電視動漫劇集《攻殼機動隊S.A.C. 2nd GIG》之中,曾出現重要角色「クゼ・ヒデオ」(漢字名表記為「九世英雄」),與高度政治化的「個別的 11 人」事件相關,台灣版之前譯為「久世」。從人物個人歷史來看,真人版九世與 S.A.C. 2nd GIG 的九世,應該是完全不同的人物。

延伸閱讀|不斷重生的草薙素子──關於士郎正宗《攻殼機動隊》三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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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伍軒宏
圖片提供臉譜出版、UIP(2017)、CatchPlay(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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