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rely, but Slowly|音
小的時候我非常喜歡吃番茄。大番茄,用手指挖一個洞,把梅子塞進去,用嘴吸,發出簌簌——的長聲。我哥也吃,但他似乎從來不喜歡,只是簌、簌—勉強配合著一起吃。我們是雙胞胎,總被期待成一體,一起上床睡覺,一起彈琴,一起吃番茄。每次吃完番茄,我會剩下一小顆酸梅籽,我哥會剩下番茄皮。你的籽呢?我每次都問。我吃下去了,明天拉出來給你看。後來,我不問了,看著他吃剩破碎不堪的番茄皮,漸漸討厭這個喜歡。開始發現要澈底戒除一個喜好,就是用爛它。
從小上台前,我媽會幫我枕燙好白色汗衫,白色內褲,白色襪子。我會坐在床上,用手指敲我的膝蓋,假裝背譜。其實我的腦中總是一片空白,但我若不動我的手指,我會開始發抖,然後我媽就會瞪大眼睛問我,緊張嗎?只要就像平常一樣我們就會贏了。「到底誰會去燙小孩子的內衣內褲,甚至是襪子?」我哥長大後,指控我媽是變態時,用這句話開場。說真的,我從沒想過這問題,我甚至沒有餘暇去注意別的小朋友內衣褲是不是也像新的一樣。我知道哥哥從來不需要穿這些,因為等下套上西裝上台的人永遠是我。我痛恨白色,卻戒不掉它,後來才想通,因為我從沒喜歡過。不過是習慣,甚至是更極端的一種依附的安全,它讓我焦躁,我因此感到踏實。演出完,我和哥哥都會得到梅子番茄,我從不明白沒有上台彈琴的他,憑什麼吃。我們會脫光衣服,赤裸地大口吃,番茄再也弄不髒我們的衣服。
「我們一路贏啊,贏成了現在一塌糊塗的樣子。」
我們?
我走進一家水餃店,點了二十顆韭菜水餃。店裡的新聞,傳出我的名字,什麼「消失的天才琴怪」。我背對著電視,用筷子把生辣椒片的籽,戳進醬油碟子裡。店家的小男孩跑到我的桌前,他的高度,正好能從帽子裡看清我的臉。
「你沒有頭髮嗎?」
我抬頭看他。
「跟那個那個琴怪一樣,是光頭。酷耶。」
他的眼睛閃著一種光,那是哺乳類動物特有的一種期待感產生的神情。我悄悄推開他的臉,盡量輕。他不死心。
「給我看你的頭嘛。」
老闆端上水餃,說了聲抱歉,拽著小男孩的耳朵拎走他,哇哇哭啊。哇哇哇哇。
我們,怎麼從來沒像那樣哭過,一次都沒有。我喃喃自語。電話響,我哥打來。沒接,我脫下帽子,小男孩的哭聲瞬間收掉。我大口吃水餃,一口一顆。
我哥提議我們搬家,說這樣就能澈底擺脫那可怕的童年。或許一開始大家都以為,媽過世後,有些什麼真能鬆掉,可以像正常人一樣過正常的日子。但只要那個家在,我們誰都無法前進。
「地點我來選,裡面怎麼搞就你決定,反正都是你的錢。給我一個地方睡就好。」
「我其實也沒什麼意見。」
「我找幾個設計師給你選,就交給專業吧。這些都是做過大案子的。」
我看著桌上幾份圖片,隨意選了一個灰色系為主的。
「我就知道你會選這個,不過到時候不要真搞成這樣,幹,什麼都沒做,我們還要付大筆設計費。」
「交給專業。」
我已經四年沒有演出。說穿了什麼都沒做,手一直在抖。看遍了醫生,每隔兩週針灸一次,每三個月換一次藥帖。我一點都不緊張,倒是我哥像瘋了一樣。那像是我從第一次上台前,坐在床鋪邊看著媽媽為我整燙,我的手指點在膝蓋上,從那一刻,我就在等著再也無法上台的一天,就是現在。準備了那麼多年,近乎一生那麼長,終於等到了。
起先是演出時在台上抖,這之前也發生過,以為吃一點鎮定劑就好。後來漸漸失控,我們取消了所有的演出。但我還是能彈,練習的時候,我甚至感到狀態前所未有的好。隨著每個音在空氣中,我嘴裡的舌頭也跟著顫動,然後從喉嚨到下顎,一路傳輸到我的眼皮。前所未有的自由,那些聲音擁有自己的多手多腳,任意觸摸這個世界。不是我製造出它們,不過只是掀開什麼,它們全都開心瘋了起來。
最後一次在側台。觀眾翻閱著節目單,窸窸窣窣。私語呢喃交談,我的心跳,撲通撲通。我的呼吸,吁吁——甚至聽見顫抖手腕的關節,喀拉喀拉。我吐了出來,稀巴爛的番茄渣,還有那顆籽。像被捅了一刀在胸口,血紅的白襯衫。
我全身僵硬被抬離舞台,我聽不見任何聲音。
我哥對著我大叫,我看見他身後的倒數時鐘「11:11」。
【Surely, but Slowly】
愛其實已埋在那裡,
請溫柔地向我靠近。
【鄧九雲】
演員、作者。戲劇作品遍佈中港台影像、劇場。
文字作品:《Little Notes》 系列、《用走的去跳舞》、《我的演員日記》,《暫時無法安放的》。
一個務實又浪漫的雙魚座,永遠都有一張夢想清單,期待完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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