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創傷的抒情與逃逸——《敦克爾克大行動》
從過去諾蘭原著作品,諸如《全面啟動》、《頂尖對決》、以及敘事最乖戾怪誕的《記憶拼圖》,便已經能看見他獨特的風格與魅力。在最近兩部作品《星際效應》與《敦克爾克大行動》中,他更加掌握如何在開頭三分鐘內將招牌亮相的敘事技術。《星際效應》裡,他讓故事開頭由幾位老奶奶在彷彿紀錄片的畫面中娓娓道來,這同時達到兩種效果:一是宣告故事的真實,二是將故事擺入浩劫餘生姿態,預告往後展開的篇幅不僅是冒險,而是從事過境遷處,重新走入荒蕪的旅程。《敦克爾克大行動》中,諾蘭承接《星際效應》從開頭便為故事奠定強烈基調的手法,幾張字幕卡後,空曠街道裡,大兵端起路邊塑膠水管解渴,鏡頭拉近,可以看見喉嚨快速地鼓動,彷彿觀眾也因此嚐到甘甜。
此時槍聲冷不防襲來。
在諾蘭公佈他作為本片參考的十一部電影裡,從 1924 年的《貪婪》(Greed)到 2010 年的《煞不住》(Unstoppable),其中包括七部驚悚片,《貪婪》與《日出》甚至全以黑白默片拍成,這種形式在《敦克爾克大行動》裡獲得大量運用。諾蘭以其獨特的思考,將不同類型的電影技術更加豐富地運用。在大兵喝水這場開頭的戲,諾蘭首先分散觀眾注意力,繼而在特寫鏡頭使巨變襲來,這是驚悚片常見手法。然而對諾蘭而言,從該形式挖掘出的第二層含義是:從「生」到「求生」的距離與界線。短短兩三顆鏡頭,角色從馬斯洛金字塔底層跳躍至廣袤、難以理解的國際戰爭,此斷裂與反差,正是諾蘭欲以 107 分鐘電影涵蓋的範圍,也成為往後電影鮮明的基調。
第二則恐怖,來自觀眾面對死亡,不得不張口吞嚥的敘事手法。最顯著的例子,是陸軍試圖從海上撤退時,畫面中密如螻蟻的大兵在橋上動彈不得的畫面,緊接著炸彈投下,飛機往鏡頭上方飛去,遠方不知名同袍已被炸的血肉模糊。鏡頭刻意來回密集人群與遙遠俯瞰間,製造出巨大壓迫感。全片僅有聊聊幾句台詞,更加深這種威脅。若畫面是對現場直接地還原,那語言則是經過思考,再度理解的描述狀態。
由於《敦克爾克大行動》極少台詞,導演從默片得來的敘事方法,使角色無時無刻不處於求生的行動狀態,事件隨時間襲來,個體除了親自感受、並被激發出解決方案外,無法用語言彼此交換與溝通,恐懼因此沒有出口。也因此,儘管是戰爭片,《敦克爾克大行動》卻是諾蘭歷來所有作品裡,在觀影經驗上最私密的一部。沈默同時在角色與觀眾間蔓延,形成一失去言說的地帶,焦慮、徬徨、悲傷、痛苦,都只能由自己以肉體(而非理智)去承擔。
這次,Hans Zimmer 的配樂在毀滅性氛圍裡,扮演了雙重角色。單調、重複的旋律,在不同片段裡產生不同作用,與諾蘭的敘事緊密地配合。故事中的角色不斷在求生、暫時的放鬆、求生的迴圈裡不斷掙扎。透過劇本伏筆,諸如戰鬥機油錶故障、漲潮時間認知錯誤、及因被魚雷轟炸而不敢待在船艙裡等,觀眾可以片面地知道問題尚未獲得徹底的解決,而在緊張感攀升的片段中,Hans Zimmer 的配樂與其說是增加壓迫感,更毋寧是為絕望找到一條抒情、逃逸的出路。
簡單地試想,那些絕望場景的任一種,若抽掉配樂後重新觀看,帶來的只會是空白、難以理解的恐怖與焦躁。但因配樂踩在旋律有/無的模糊地帶,配合低頻放送,使得原先蒼白的絕望有被疏通的出口。戰爭調性因此除了現場的殘忍,還多出了不屬於現場的情懷與悲傷,爆炸性空白從生存夾縫間,重新被發明出另一種抒情的可能。另一方面音樂同時也串起電影平靜與緊張的片段。當衝突暫時解決時,反覆、低頻的旋律仍不斷襲來時,彷彿又預告下一波絕境,為短暫的呼吸裡增加無謂壓迫感。但同時,平靜與絕望時間在音樂裡串聯,這場戰爭因此不顯得斷續而破碎(戰爭若真如此連續,那豈不是另一場更大的恐怖?),而是一體、巨大,產生諾蘭所追求纖細與史詩並存的效果。
在《全面啟動》與《星際效應》裡,諾蘭都為了敘事而對時間進行過繁複而精密的計算。到了《敦克爾克大行動》,這種計算屏除科幻設定,在現實中同樣找到魔幻的可能。透過一週、一天、一小時的時間在敘事中等量地交會,它提供了另一種對時間、空間的思考,讓事件彷彿逐漸堆疊的編曲結構,一點一點相會、組合。三條線的相同處在於,敘事從三種角度同時抓住事件開始劇變的時刻,以此為基準共同出發,等量的敘事裡被編織起來,如一首被完成的曲子。
當一切耗盡,故事如 Tom Hardy 耗罄燃油的戰機,在落日餘暉裡遠離歡呼,孤獨地降落。那是在撤退過後,諾蘭對一切的總結,沒有掌聲,沒有英雄式地歡迎,只有控制與行動,沒有宣洩性的悲傷。最後一景,撤退成功的大兵在英國被民眾接納,那已經是另一則理解、接納的故事。而關於戰鬥,早在 Hardy 拿槍燒掉戰機的同時,就已經劃下定論。《敦克爾克大行動》因此不僅是則從法國撤往英國的撤退故事,更關於人與人如何在時間裡相會、與擦身,當絕望可以被發明出口,就像 Hardy 看著戰鬥機燃燒殆盡的眼神,我們更希望絕望不曾發生。
【對話】
作品、現實、個人、與理論間,存在密不可分的互動。對核心概念強的作品進行精讀、對核心概念弱的作品進行偏讀,並視為特定文化現象詮釋,可以加深不同場域間的關係。此為本專欄寫作之目的,也做為作者自身創作理想方向的追尋路途。
【張敦智】
「Frank 是對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顆星星。一顆代表自己誠實的星星。我們花了一輩子在黑夜中想抓住它,但是他一旦熄滅,就永遠不再閃亮了。我不認為他會跑多遠。他大概只是想自己一個人,看著他的星星熄滅。」──Arthur Miller《All My Sons》。
希望我的星星可以燒久一點。國立臺灣大學戲劇系,1993 年生,天蠍座,台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