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方混血吸血鬼:
《蝙蝠:血色情慾》中的罪與疾病
上一篇專題文章以《夜訪吸血鬼》為討論主題,呈現吸血鬼如何在漫長的永生中,成為對時代變遷的見證,並呼應 18 世紀末到 19 世紀初(美國開啟的新世界)、電影拍攝當時(90年代)和如今世代中,人們在快速變化的環境裡措手不及的狀態。吸血鬼的永生常成為創作的重點,但在韓國導演朴贊郁的手裡,吸血鬼電影則有了一個全新的面貌,這次的主題是罪與慾望。
雖說吸血鬼形象有東方淵源(上文的 Vlad Tepes),但在大眾文化的領域,常被呈現的都是西方吸血鬼形象,不過事實上在東方也有獨特的吸血鬼淵源和傳說,例如馬來半島的「龐南加蘭」(Penanggalan)(註一)或中國的殭屍。相對而言,他們較少成為電影的題材,甚至東方拍的吸血鬼電影也時常拿西方吸血鬼的形象來發展故事。
朴贊郁 2009 年的作品《蝙蝠:血色情慾》是一部以吸血鬼為主題的電影,雖然他依然採用西方吸血鬼的某種典型(有魅力、怕陽光等),基督宗教的意象與信仰也是此部片中一個重要元素,但電影中卻又呈現了完全不同的吸血鬼性格,可以說最重要的概念是,吸血鬼作為一種「疾病」。這樣的概念曾在英籍香港導演梁普智 1998 年的作品《吸血情聖》(The Wisdom of Crocodile)中出現過,我們在片中看不見吸血鬼的超能力,卻感受著他對生存的無能為力。(註二)
在一次訪談中(註三),朴贊郁談到這個故事構想的起點。大約在開始拍攝的十年前,朴贊郁腦中出現一個畫面,而這個畫面最後也出現在正片中,即男主角尚賢在絕望中試圖掐死女主角泰珠的戲。在導演所描述的、最原始的想像中,可以感受到戲劇的張力與強度。「在男人掐死女人後」,朴贊郁描述到:「他沒有陷入悲愁中,而是無法控制地飲她的血,但不久後逐漸意識到自己正如動物般飲著自己深愛之人的血。他遂決定將自己的血餵給她,使她復活、成為吸血鬼。」
朴贊郁很擅長以衝突、矛盾創造戲劇張力,但一個強烈的畫面只是電影中的一部分,需要其他元素的支撐,才能構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在此留下的難解問題是:「這個女人是誰,她從哪裡來?」十年後,朴贊郁碰巧讀到左拉(Émile Zola)的《紅杏出牆》(Thérèse Raquin)。看過這部小說的觀眾會在《蝙蝠:血色情慾》當中認出許多熟悉的情節,只是左拉當年想要藉由這部小說探索的,是「人的性情」(temperaments)、而不是人本身(註四),但在朴贊郁的改編下,人物卻是故事呈現的重點。
於是與其說《蝙蝠:血色情慾》是一部改編作品,不如說朴贊郁在左拉的故事中看見自己靈感實現為電影的可能。電影的故事架構、起承轉合與小說情節相仿:從小在親戚家被撫養長大的孤兒女孩,被養母拉昆夫人安排嫁給自己驕縱無能的表哥,各方面慾望從未獲得滿足。直到丈夫之友的出現與誘惑,使兩人陷入情慾的牽絆中,在扭曲的慾望中決定殺害女人的丈夫。完事後,兩人卻因罪惡感的折磨而對飲毒藥死亡,痛失愛子而中風、只有雙眼能動的拉昆夫人是這一切惡果的見證者。
兩個版本最大的差別是,原故事的男主角既不是吸血鬼、也不是天主教神父,透過這樣的角色設定,朴贊郁將原初故事中「罪」的討論深化,在上文提到的訪談,他也強調了自己如何處理「罪行」與「罪責」的分別,因為神父尚賢被塑造成一個立意良善且道德感超群的人物,於是他因愛欲、因想拯救世人的執念而產生的行為,則不只是惡行,而是與基督信仰中的「原罪」概念相關。
在此片中「疾病」是一個重要的意象。片中背景常出現求生意志渺茫的病者,在絕望中求神的幫助,而神父因為與這些社會看不見的苦難站在一起,於是也是暗角裡的存在。事實上,吸血鬼的各種「超能力」在片中首先被處理為一種病。神父成為吸血鬼的契機,是因其自願接種 EV(一種致命傳染病)疫苗,而這種疾病只會找上處子之身的男性(於是其中許多病患都是神職人員),似乎隱喻了某種慾望的不平衡或上帝的試煉。神父渴望這樣的試煉,他在片中的禱告文一定在許多觀眾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那種程度的自我獻身像是欲與天父合為一體的渴望,這樣的默禱具有肉體性的元素,透過肉體的腐爛與瓦解,他渴望的是在精神上的昇華,但似乎因此而招致更嚴厲的考驗。肉體瓦解後,迎來的是附有條件的重生。片中尚賢曾自問:必須犯下殺人罪行、吸血才能生存,而不吸血、使自己死亡卻又是自殺的罪行,怎麼做都有罪,那要如何是好?這時看來不公平或沒道理的人類「原罪」變得十分具體,試著存活即是一種罪行,更何況吸血的本能帶給他的矛盾。
女主角泰珠的角色與左拉筆下的泰雷莎(Thérèse)有很大的不同。小說中泰雷莎對性、對愛情、對自主性的渴望,在電影裡被處理地更加絕望,且獲付諸行動(吸血鬼的獵殺)。泰珠在得到神父的愛之後並沒有因此滿足,而用計使神父同意謀害丈夫後,卻也不能真正快樂,即使睡了再多男人、脫離岳母的掌控,但道德感強的神父卻又成為一個新的束縛。
丈夫康友還沒死、岳母羅女士還沒中風時,一幕泰珠又藉著假夢遊來發洩她想逃走的心情,這樣的假裝逃跑發生過無數次,到她的雙腳都磨出厚厚的腳皮,但使她回去的並不是別的,而是她心中的怨恨。一次逃跑中,她遇上了神父,神父將自己的皮鞋套到她的腳上,她穿著這雙鞋、走回困住自己的牢籠。這時困住她的不是婚姻的誓約、家庭的制約,是愛情的希望。
但最終她發現自己追求的並不是愛情,而是無盡的報復。還是人類時,殺害丈夫的罪惡感使她看見幻覺,並欲將一切卸責給神父,但成為吸血鬼後,殺戮的慾望與吸血的本能結合,她毫不猶豫地進行謀殺,並從中得到快感,這樣的快感是沒有任何男人可以帶給她的。這種被她人類怯懦所隱藏的、對男性報復的殘忍慾望,是神父所恨的,也因此在憤怒下殺死泰珠,但同時他對泰珠自私又寬忍的愛情使他將之變成吸血鬼。
在這個重要的核心場景中,朴贊郁原先設想神父在鏡中照出自己的惡行,遂做了拯救泰珠的決定,但「這樣就太容易了。」(註五)而左拉故事中的見證者拉昆夫人這時就提供了更有趣的拍攝選擇。在羅女士的雙眼中,神父的惡被照見,使得情況更不堪。不過這個場景中更有趣的是愛與恨之極端展現,可以發現神父的愛、恨基準皆是道德性的。
他將私我的慾望包裹在宗教性的愛裡面,其實到頭來依然是自己最輕視的偽善者。
雖然拯救了泰珠,但最後神父決定將泰珠視為自己的「罪責」之一,結束兩人的生命。正是這個決定,使他不只是一個犯下罪行的人,而是一個「承擔罪責」的人,而朴贊郁認為這就是此角色的英雄色彩。泰珠在最後的場景中穿上尚賢的皮鞋,在日出中迎向死亡,兩人相擁成為焦炭,場面十分浪漫。
但當我們仔細審視泰珠(也是泰瑞莎)的命運,不禁想問,難道女人對自由及慾望的追求終將走向道德與自我的失衡嗎?而女人最終沒有脫離愛情的幻想,在一雙鞋的善意中,選擇與男人一同死亡。也許面對自己的罪責很可貴,但當罪責包含另一個主體的選擇,這樣以個人而言的高貴節操之反面卻是對生命力的摧毀。不管在左拉的小說中還是朴贊郁的電影中,女性的生之力量都沒有「見光」,也許是出於悲觀、浪漫或故事的整體性,但作為觀眾,依然會期待女性角色有更多可能。
對比《夜訪吸血鬼》而言,《蝙蝠:血色情慾》並沒有呈現吸血鬼的永世掙扎,他們是「短命的」吸血鬼(比一般人類還短命),彷彿那些幾世紀累積的哀愁都被壓縮成情感的強度,迸裂之後走向類似的結果。如果存活即是罪,那不如不曾存活。路易無法作出死的決定,神父卻因為道德自律而選擇違背宗教信仰求死,因為他的世界是這個他欲(為神)保護的世界,如果自身的存在就是一個危害,則自己成了必須被除去的惡。兩部片的結論可說都是比較悲觀的,不禁使人想電影裡是否能呈現更樂觀的吸血鬼形象?
註一|在馬來半島流傳的傳說故事中,有一種只有頭顱的女鬼,據說她在空中飛行時,胃、腸等消化系統就懸在空中,在夜晚發著詭異的光。她以人血維生,原文「Penanggalan」是「脫離」的意思,意即從原本的身體脫離。
註二|片中由裘德洛(Jude Law)飾演的男主角是一位吸血鬼,他認為自己以吸血存活、不會老化的現象是一個詛咒、一種疾病。而治癒的關鍵就在於他必須找到一位真心愛他的女子,在被殘殺當下血液裡還保有善意與愛,但每次在「吸食」完他的對象後,伴隨著痛苦,他的尿道會排出負面情感的結晶體,他將這些結晶體妥善收藏,繼續尋找下一個治癒的可能。片中他對自己深愛的女主角說:「我從沒想要傷害任何人。」這部片的故事元素無疑與《蝙蝠:血色情慾》一片有可以相對照的地方。也許是因為這兩個作品的導演都是東方人,在吸血鬼形象的歐洲古典文化想像之外,他們開啟了另一種歇斯底里的、疾病的吸血鬼概念。
註三|出處請見這篇訪談。
註四|見左拉在此書中的前言。
註五|出處同註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