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血戀人》:吸血鬼也厭世?死了都要愛就不會死了

《噬血戀人》:吸血鬼也厭世?死了都要愛就不會死了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9.09.2017

「我們的體內有一種秘密的旋轉,它也使宇宙旋轉。頭不識腳,腳不識頭,卻不在乎,它們繼續旋轉。」        ——魯米,13 世紀伊斯蘭蘇菲教派詩人(註一)

前面兩篇文章分別討論了風格、主題迥異的吸血鬼電影,《夜訪吸血鬼》呈現了這種族類在永生中的掙扎,《蝙蝠:血色情慾》則以疾病的意象來表現生存的病態與慾望的無解,而雖然它們都是「吸血鬼電影」,但創作者真正所做的是以吸血鬼形象來說他們要說的故事。以上的兩個主題,在賈木許(Jim Jarmusch)2013 年的電影《噬血戀人》(Only Lovers Left Alive)中得到了重合,並為吸血鬼(也是人類)悲劇性的本質找到(無害的)一線曙光。

希望、重生與女性總是聯繫在一起的,女性角色在前面兩部電影中都沒有得到慾望的實現,她們無法改變的命運更加深了故事的悲劇性,但在《噬血戀人》中則是完全相反的情況。賈木許曾在受訪時說過:「女性是我的領導者。」(Women are my leaders.)女主角夏娃(Eve)是光明、是古典的化身,扮演著主動的角色,通過愛人、愛世界,她在非相對概念中的時間實現自身的存活。

特殊的是,片中永恆的時間被以很日常的方式呈現,不像《夜訪吸血鬼》帶觀眾走過好幾個世紀,才幾天的光景,我們卻感覺到時間的無盡。生存掙扎非以血肉模糊、情慾掙扎的場面來表現,只有音樂、跳舞、下棋、談話與更多的談話,當然還有以玻璃高腳甜酒杯盛裝的血。單由對話與氛圍,觀眾就知道這幾位吸血鬼都比美術館裡的文藝復興畫作或黑死病老上許多,吸血鬼的傳說色彩不再,他們就像你我,在重複的日子裡不斷迎向下一個明天。

底特律與坦吉爾

賈木許在某次受訪時,提到在真正有機會拍攝前,這個故事已經在他心中醞釀了大約七年。故事的起點是男主角亞當生活的底特律。在每一個人的一生中,都會見證某些特定的時代變遷,有形與無形的歷史之消逝,那跟拿著史書讀著古老帝國的興衰不一樣,而是一種生命的見證。對賈木許來說他見證的是美國,作為一個帝國,在時代變遷中衰落,其形式表現在充斥底特律的廢墟:「底特律是一個悲傷的例子,它對這個帝國不再有用,於是漸漸荒蕪。」

片中角色走訪這些城市中的「鬼魂」,風華一時的舞廳、歌劇院和曾經是美國榮耀的福特汽車製造廠,這是屬於賈木許、屬於某時代的底特律人或美國的鬼魂。而片中背景的設置不只是創作者本人的鄉愁,也呼應在永恆的生命中,吸血鬼是如何身處一個被廢墟圍繞的世界,這讓亞當的哀愁、厭世有了原因。

而夏娃所在的坦吉爾(Tangier)相對而言則是充滿活力的一個眾多文化聚集之地。這個地方的部分人們依然保持著 15 世紀的生活方式,卻對外來文化全盤接受,「各種語言像水一般流淌在街道上。」賈木許這麼形容。歷史上,被許多霸權侵犯後卻依然是「她自己」,如果城市有性別,那坦吉爾是充滿包容、治癒能力與同時有著複雜陰暗面的女性。

亞當與夏娃,科學家與文學家

如果在成為吸血鬼之前,亞當與夏娃各自有一個職業,那麼亞當可能是科學家、而夏娃可能是文學家。乍看之下,我們會認為後者是較感性而浪漫的,因為前者的知識與世界觀都建構於有證據的科學事實,所以世界在他眼中的清晰明瞭的,事物即是其定義,而其被定義的方式則是一種超越時代的通則。但在片中這種想法得到一種翻轉。

科學中的詩意被彰顯,在有限的時間切片裡,科學不容許差異與空間,但在無限的時間裡,亞當眼中的科學卻是一種人們的創造性與「可能性」的展現,同時,他相信一種跨時代的、精神性的存在。相對而言,文學反而使得夏娃能夠游離於各種定義中,隨時從不同角度、方式與世界合而為一,她因此完全保有自己。

賈木許將這兩種感知世界的方式放在一起比較,透過愛侶的關係進行兩種價值觀的辯證,而他們的吸血鬼友人馬婁(Christopher Marlowe),則精闢地分別就兩人選擇的處世態度下了註腳。他稱亞當「那個有自殺傾向的浪漫主義的傢伙」,而夏娃這個文學愛好者則變成了「生存者」。

賈木許選擇將兩人命名為亞當與夏娃,似乎將故事帶往更深層的思考:理性與感性在人類意識中先驗、永恆的拉扯。而亞當同時選擇了音樂作為他向世界溝通的手段。電影中,亞當作品的主題是「重複」,旋律與節奏重複的深沈弦樂同時傳達了絕望與希望。雖然亞當對人類感到失望,但他還是無法不去傳達:「我需要映照。」(I needed a reflection.)他要傳達的是某種存在於歷史中各處、不斷對人們重複,卻沒有一個意識久遠到足以去瞭解的真理;而當某些人太接近那些真理時,人們便視之為異端邪說。

但這樣的絕望是有盲點的。在可能性、在創造性的路途上不會有終點,亞當正在尋找自己的終點,而他將這層慾望和失望投射在人類身上。(註二)夏娃對此展現完全不一樣的態度,突破這種觀看,她所看見的是一種意識的流動而非以個體的成就 / 結果。在生存上,她選擇擁抱自己欣賞的能力,從智識上回歸情感,甚至可以說,夏娃的腦中存在一個永恆的意識,由文學、世界上的美好串起,她擺脫了意識內容所提供的、固化的自我實體性,因為自我是如此完整,無需假象來支撐。

就像賈木許說的,在亞當夏娃的設定中,有一種陰陽的角力與調和。陰陽是一種「流動」狀態,一種動態平衡,於是只有夏娃的超脫或亞當的耽溺都無法成就生的狀態,夏娃是光明的,但她需要亞當的黑暗作為對照才完整。文學、科學與世界相關的方式也是一樣。

愛與死

相較其他吸血鬼電影,《噬血戀人》顯得十分艱澀難懂,片中曾拍攝夏娃的眾多藏書,一一去檢閱,會發現其作品與電影的互文性(註三)。關於在電影中引經據典招致負評,賈木許在受訪時曾說,他覺得如果這部片因為「不夠笨」而被罵,那他一點也不覺得怎麼樣。對他而言,這都是角色的一部分,而在影迷心中,他確實也成功的以這些文字堆砌了真實的角色性格。

亞當與夏娃具有不可能、或說不可想像的知識與精神狀態,到底為何能使身為人類的觀眾產生同理心呢?因為不管活得再怎麼久,生存問題依然就是愛與死的問題。雖然賈木許不喜歡過度解析自己的電影,而在面對電影影像(尤其是帶有神秘主義的影像)時,解析似乎反而會破壞影像本身傳達的東西,但讓我們試著把影像沒有說的說出來,即使我們多麼不願意承認或面對,即使我們如何覺得肉麻——但愛就是存活的原因,而死則是存活的條件。

亞當夏娃的愛侶關係不只是角色設定之方便,也是兩種精神、思考方式之結盟與交合,而唯有繼續愛,他們才能為對方存活。原文片名直翻是:「唯有愛人的那些還存活」,這時「存活」也不只是字面意思,存活與「只是活著」似乎是兩種不同的情況,它代表意識到自己的感受、想法,與在世界中的事實。而也許前面兩部吸血鬼電影的潛在主題也是愛與死,他們在愛的方面與自己成為敵人,選擇死可能是種比較方便的結束,但亞當與夏娃選擇在永恆的動態平衡中繼續存活。

影片的初剪版本裡,賈木許在片頭放了波斯蘇菲主義(Sufism)詩人魯米(Rumi)的詩作,提到一種「體內的秘密旋轉」。傳說魯米在原地旋轉了 36 小時後成道,而伊斯蘭蘇菲教派傳承至今的旋轉舞也是為了向這個事蹟致敬。在旋轉時,時間的概念消失,除去相對性後就如同永恆一般長久,對應那在片中旋轉的黑色唱盤,頭與尾逐漸沒有分別也不再重要,音樂則繼續響著,就像片中角色不斷提到的「愛因斯坦的遠距鬼魅作用理論」(註四),在旋轉的圓形意象中,留下的是人(吸血鬼也曾是人)的「訊息」、愛的產物,於是也是一種存活形式。

註一|A secret turning in us makes the universe turn. Head unaware of feet, and feet head. Neither cares. They keep turning. ——Rumi, 13th Century

註二|在電影中夏娃針對亞當的自殺傾向,問他:「How can you have lived so long and still not get it? This self-obsession is a waste of living. It could be spent on surviving things……」從這段對話可以看出夏娃對「生」的理解、對「存活」的理解是超越自我的,當放掉對事物的執念,就是一種 surviving。

註三|在這篇文章中,可以看見部落客整理出的、夏娃在片中閱讀的所有著作。受文長所限,在此不詳細介紹與對照,但值得一提的是,三島由紀夫的作品《金閣寺》也在其中。片中主角在面對美麗稍縱即逝的傷感與恨之下,放火燒了輝煌的金閣寺,事後在即將自殺之際反悔,對自己說了:「還是活下去吧。」這個場景無疑與電影中的最後場景有相呼應之處。要放棄與世界的關聯,還是見證美麗的消亡而存活?角色顯然選擇了後者。

註四|Spooky action at a distance. 指的是「量子纏結」(Quantum entanglement)。事實上愛因斯坦當初這個說法是一個嘲諷,因為他以此作為思想實驗來支持他認為量子力學不完備的想法,並挑戰「物理實在的量子力學」的一些基本假設,換句話說,它是一個論證,並不是真正被觀察到的現象。是後來的科學家進行實驗後才(依然存疑的)證實此作用。而當你在世界一端影響其中一個電子,另一端的電子是如同鏡像的方式被影響,也就同一個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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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于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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