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屠宰日常,畸零愛情的共同夢境——《夢鹿情謎》

對話|屠宰日常,畸零愛情的共同夢境——《夢鹿情謎》

作者張敦智
日期01.12.2017

畸零愛情故事當道,感情觀劇烈變形。細數代表例子,2013 年,《雲端情人》孤獨的男主角一封封幫人寫信,分手、告白、談判樣樣精通,世界已經失去社交機能,但仍懷有信仰,關起房門,男主角還是想孤獨地與人工智慧談一場柏拉圖式戀愛。2015 年日劇《約會~戀愛究竟是什麼呢~》主修總體經濟學的女主角,決定大張旗鼓,把愛像食譜拆解開來,一碗醬油兩碗水,三秒凝視四次約會,只要肯做,愛就像腹肌,練久就能硬起來。2016 年,《逃避可恥但有用》終於放棄崇高理想,簽一紙契約交一場差,婚姻有可能沒別的,就是一份雙方簽名的生活公約。相信了又放棄,拆開了又組合,五月天對世界大喊,只因我為愛而生,但愛是什麼?愛還能是什麼?2017 年,《夢鹿情謎》在這場愛情演化論裡,又提供一種變異的可能。這次感覺先來,但它難以名狀、且無處安置。男女主角回到家關起房門,各自指著心裡最害羞的地方自問:這是什麼?難道這就是愛嗎?

電影基調從顏色、節奏、對話都異常冷峻,生氣從各種元素間被抽離。開場畫面裡,屠宰場老闆安德烈從窗戶看出去,新上任的肉類檢查員的瑪莉亞,安靜地把高跟鞋尖退回從廊柱的陰影裡,小心對齊。鏡頭視角分割再分割,從安德烈的視線穿過一格格窗框,到外頭,大樓再被太陽地切成明暗兩半。世界被支離破碎地組在一起,擁擠,且疏離;短短一顆鏡頭,便定調這部愛情故事的自我肢解、與質疑之路。在以瑪莉亞退回暗影的動作,預告個人熱情與倉皇都將隱蔽於內後,更重要的,是鏡頭對空間的處理與運用,接連折射出一個即將到來,主體徹底解離的世界。辦公室與戶外,明處與暗處,一絲不苟的窗框,還有刀起刀落、鮮血四濺的屠宰場裡,敘事口吻都非常冷靜,色調偏米白,而就在這種冷酷俐落的語氣中,彷彿任何事物都能被妥善切割。

在此條件設定下,瑪莉亞的眼睛深層地隱喻了電影對世界的思考、與反抗。當屠宰(切割)日常地進行,她的眼睛在第一層意義上,似乎是為工作好,能提供所有屠宰(切割)技術更精準的評判;然而在第二層意義中,她的嚴格、精準、與正直,使她不得不將所有肉類都評判為B等。這在屠宰場是前所未有的事,但在瑪莉亞到來之前,這些標準化的屠宰都已經是習以為常、並被評為A等的。於是,她的角色從文本上,悄悄打開一塊新的思考空間:那些習以為常的劃分,都是好的嗎?這是瑪莉亞替整部電影對世界提出的質疑。而她的行動包括評等、與對愛的追求,更直接展開了一場反叛。在分工精密化、細緻化的當代,將檢視單位縮小、把個體一點點切開,似乎都能有助於一切事務。因此,生而為人,也隨之產生一種錯覺,好像能趁夜深人靜獨自切開自己,高高吊起一串串臟器與肉,然後如鬼魂般,幽幽地問自己:終於切無可切了,然而我的愛在哪呢?

這可能是所有畸零愛情故事中,最切中要害的一則。儘管場景放在第一級產業的屠宰場,但卻更精準體現當代生活的本質。回想人類的時間洪流,19 世紀那一百年,歷史唯物論主義者馬克思,提出人類所有思考模式,都是由器物條件所決定的。因此,拿 NOKIA 3310 的腦,跟拿 iphone X 的腦,自然會是不同一顆;它們用不同邏輯、思考不同事情。這樣說來,畸零愛情故事的演變,從《雲端情人》到《夢鹿情謎》,便各自體現了愛作為一隻摸不著、看不到的野鬼,在這段時間裡的痛與變化。如果所有事物都有個代表數字,那麼愛會等於一;它代表從一而終、無怨無悔,代表奉獻全部,還能經得起時間沖刷。但根據馬克思的說法,在器物條件物換星移後,腦跟心早已跟著變了。「人類」作為生物學集合,過去的我們與現在的我們,就情感結構上,可能早已變成其他物種。此人類非比人類,此愛情非比愛情。或許人類歷史,不曾存在本質始終如一的愛。

不曾存在本質,從未始終如一,那又再度逼出每部畸零愛情電影——包括《夢鹿情謎》——都會提出的疑問:愛究竟是什麼樣子?它有兩種出路,而兩種出路或許指向相同結局。一是愛有千千百百種,與所愛之人間的默契,便是唯一解答;二是繼續相信洪荒以來,流傳在時間裡始終如一、蘊含本質的愛情。《夢鹿情謎》中對愛無所適從的兩人,透過彼此感知、嘗試、挫折、與突破,得出愛情裡一種新的形式。情感的位階,重新爬升至善於計算的眼睛、以及在勞動場域失能的手臂之上,成為統攝所有價值的項目。電影的冷色與口吻,也每每在夢裡轉化為唯美的景物摹寫;而夢裡的相遇,最後則實現成真實。這是一場對時代的反叛,畸零但同時屬於所有人的故事。而如果愛真的有唯一且真實的本質,或許就是在所有的不可能裡找出路,那種欲包含一切變異的決心。安德烈與瑪莉亞的行動,正是最好的證明。


【張敦智】
「Frank 是對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顆星星。一顆代表自己誠實的星星。我們花了一輩子在黑夜中想抓住它,但是他一旦熄滅,就永遠不再閃亮了。我不認為他會跑多遠。他大概只是想自己一個人,看著他的星星熄滅。」──Arthur Miller《All My Sons》。

希望我的星星可以燒久一點。國立臺灣大學戲劇系,1993 年生,天蠍座,台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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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敦智
圖片提供前景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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