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注當父親,認真做小孩:高翊峰、高於夏的《泡沫戰爭》與父子時間
「如果我們沒有在小孩子的時候死去,就只能慢慢長大。然後,慢慢變成不能解決問題的大人。」——高翊峰《泡沫戰爭》
2014 年,高於夏 8 歲,父親為他寫了這本小說,他認識的詞彙不夠,一知半解而棄讀;三年多一點後的今日,於夏終於能將這本書拿起來慢慢地讀,《泡沫戰爭》也被翻譯為法文,在法國出版。接下來,持續等待的是《泡沫戰爭》土耳其版的出版。拿出一本貼滿標籤的《泡沫戰爭》,於夏說這本書不分章節太難閱讀,媽媽為他標注了可以喘口氣的地方。
「我還沒看完啦,太長了,所以後面的內容不能問我喔。」一雙秀氣單眼皮對著我,邊賣萌邊討價還價,訪問這位男童的壓力,比訪問他爸爸還大。高翊峰在構思《泡沫戰爭》時,總會在開車接送於夏上學的途中,與他討論故事情節,將以於夏眼光看出去的世界記錄下來。
「他叫我把社區的每一個東西,以我的角度來看,叫我說出來給他聽,然後他就用那個東西,去寫在裡面。比如說噴水池是一個普通的噴水池,但是我小小的時候,很矮嘛,所以噴水池底下就像一個飛碟,把拔就把它寫進去了。」
我問他,那麼,看見自己的想像出現在書裡是什麼感覺?於夏說,很訝異,而我很訝異他用了訝異這個詞。《泡沫戰爭》以孩童的眼光看世界,他們攻佔社區,激發生存本能,接手失能的大人無從解決的難題,而這個故事既然從於夏開始,不如就先讓他自己發問。他拿出 iPad,對著父親仔細念出他預先擬好的題目:
夏:為什麼《泡沫戰爭》不分章節?
父:把鼻寫這本小說之所以不分段是因為,你知道《幻艙》嘛,《幻艙》大概有二十萬字,這本大概只有十二萬字。那對把鼻來說,把鼻想要把長篇小說跟小長篇做一個區分,小長篇應該是可以不要分章節的,對大人來說應該是可以一口氣看完的。就像你知道,游泳的時候要閉氣嘛,如果你想要游 30 公尺,你不可能不換氣,如果 30 公尺是長篇小說,那 3 公尺是不是就是你可以一口氣遊完的?那對把鼻來說,30 公尺的《幻艙》是長篇小說,3 公尺是《泡沫戰爭》的小長篇。
夏:Oh my god!(覺得不換氣太瘋狂了)
父:(大笑)
夏:每次兵團要殺人的時候,泡泡都會從上面掉下來,為什麼要這樣設定?為什麼不是泡泡變成一面牆這樣?
父:你現在描述的泡泡是一面牆,那是另外一種描述,那也很不錯。但是對我來說,泡泡比較像是開戰,以前古代電影開戰時不是會吹號角、打鼓?對小孩子來說,泡泡就是他們開戰的號角,所以當泡泡飄出來的時候,不管是一顆還是一百顆,就是開戰的訊號。你剛剛形容那種泡泡變成一面牆,有點像美式足球那樣,小孩衝破那面牆那樣衝出去,我覺得那也是一個很好的描述。
夏:角色的名字是怎麼來的?你怎麼想到的?
父:有一本書你可能現在還沒辦法看,叫做《蒼蠅王》,那作者叫威廉・高汀,把鼻把那個三點水拿掉,《泡沫戰爭》裡的高丁就是這樣來的。每個小說設定名字的時候,我覺得都是很特殊的過程,像你前陣子在寫劇本嘛(學校的劇本改寫作業),你在寫的時候會知道,你改寫的過程中,就是有角色在那裡,所以每個角色誕生出來,跟作者一定有關聯性。
夏:我在看的時候,會覺得這本書裡面的用詞,跟日常生活中裡面的用詞差很多,比如說太陽要升起,變成黑暗裡面的一個亮亮的東西,你不直接說太陽,用小孩子的角度去說,為什麼要這樣?是想要讓小孩子看得懂嗎?
父:我覺得我是希望讓你們在看這段文字的時候,更有畫面感。當我寫說太陽從山頭上升起,你們一定會想到小時候那種兩座山,上面有個亮亮的東西嘛。但是當我用不同方式描述的時候,你讀過這個東西,你腦袋裡一定會有一個清楚的畫面,就是在還沒有全黑的黑暗當中,有一個還在發亮的球體或光度,那跟你小時候看到的山的畫面是不一樣的,那至少你在讀一本書的時候,你不會去重複你看過的畫面,你會有個新的畫面,我覺得這是寫小說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有沒有發現電影跟小說很不一樣,電影出來的時候畫面就已經在螢幕上了,但是小說是怎麼樣?
夏:要自己想。
父:對,要自己想,所以這是很大的差別,所以當我用同樣的方式去描述的時候,你就不用想了。
夏:他們在說服社區的大人的時候,他們說,你們不用工作就有錢,他們不是只有在社區裡面,用樹堵住,擋在那邊,那沒人可以出去賺錢,錢是哪來的?
父:這問題很好,我們現在談論的是貨幣的問題。假設現在這個社區裡已經失去貨幣了,但是我們最早的貨幣是什麼?是以物易物,比如我這邊種的香菇,和你那邊的雞肉做交換,當時的貨幣是什麼,就是物件跟物件的交流,你看,一路跟二路的人交換。
夏:但是新城社區已經沒辦法和外部交流了啊,那要怎麼交換?交換到後來一定會每個都用過了啊。
父:內部的以物易物啊。在大人的世界裡,有個概念叫共產,我們一群人共同分享一些東西,譬如我專門種菜,你專門養雞,他專門去找乾淨的水,那找到乾淨的水的人有雞肉嗎?他沒有雞肉,有香菇的人他也沒水,所以就拿雞肉跟香菇去換水,這是一種共同生活的概念。這裡頭的小孩就是共同生活,大人已經沒有貨幣了,沒有那種錢,不需要再拿錢,這個沒有錯,因為未來的生活必需品都是依靠六路、八路、十路這些工廠也好、農場也好,生產出來的東西交換,在封閉社區裡的一種交換。
夏:好,沒有問題了。
翊峰爸爸對於夏的問題來者不拒,關於泡沫的問題充滿想像力,關於貨幣的問題有些刁鑽,一來一往間,能看出父子兩人平時非常習慣這樣的問答模式。於夏代班結束,終於又輪到我問他,《泡沫戰爭》裡由小孩組成的兵團,在合作過程時有衝突,我想像平時熱愛踢足球的於夏,也總會面對團隊合作時意見相左的時刻,那他會如何解決?他說這個問題好難,隨後陷入一陣長長的沈默。
衝突與情緒,總該自己面對
「我會⋯⋯互相禮讓。」然後他擠出這句話。一旁的爸爸突然開口,「要舉最近的例子嗎?」於夏急忙啊啊啊地說不要。尊重於夏不想提起的心情,父親代為概述,「其實就是情緒衝突,小朋友都太情緒化了,後面的事情都是連鎖反應。因為這件事他難過、焦慮了好幾天,但因為發生的時候是禮拜五,他沒辦法隔天到學校去處理,所以我請他週一去學校面對。」於夏在一旁頭低低的。
「他去學校跟隊友面對面把事情談清楚,談完回來就說都是誤會。他自己去解決它,我跟他說,如果你現場沒有那麼多情緒的狀態,搞不好當場就可以釐清了,那兩天的焦慮,就算是自己的一個學習吧,因為他現場也情緒化了,要去承擔後果。」
小學五年級,是微熟的階段,高翊峰觀察到於夏面臨的衝突已經成人化,「以前的衝突感覺像在玩的,現在的年齡,我發現他們會開始針對事情在爭論,一個人認為這樣做是對的,另外一個人覺得那樣做才是對的,這個爭執點是比較成人化的。」他鼓勵於夏不要害怕衝突,因為衝突只是比較激烈的溝通,他提供於夏建議和哭泣的肩膀,不到最後一刻不會出手介入。
於夏的家是被允許大量哭泣的,爸爸媽媽和兒子三人,常常看著電影就哭成一團,彼此取笑過低的哭點。只是,哭泣是一回事,面對問題是另外一回事。「當他因為某個挫敗而哭的時候,他可以抱著我們哭,可以自己去哭,但我們的附帶條件是你哭完要去解決。他都會自己說,現在有很多情緒,要我們給他一點時間。」這是連許多成人都做不到的情緒控管,於夏卻能做到,他看著爸爸說:「因為你都跟我說哭不能解決問題啊!」
於夏上小學這五年來,爸爸只介入過學校事務一次。剛升上五年級時,於夏不適應新的老師,使他對上學產生強烈焦慮,翊峰爸爸看著於夏說,我這樣說,如果說錯了你再糾正我:「那個老師是,發生事情要連坐法,一開始,我希望夏自己去跟老師溝通,所以他是哭著去跟老師談判的。」談判結束,老師與於夏達成協議,未來罵人時,於夏可以舉手離開教室。
「後來他覺得這樣也對其他同學不太公平,所以沒有那樣做。那是我第一次去學校跟老師溝通,因為我覺得連坐法這件事可能不太好。我覺得他已經很厲害了,當所有孩子都閃開的時候,他是少數哭著去找老師談判的孩子,我跟他說,在家裡從來不會遇到這麼嚴苛的長者,所以就把這次當成學習的一部分。」
於夏在旁一面聽著,一面搖頭晃腦發出「嗯哼嗯哼」的聲音,感覺像是同樣的話已經聽了一百遍、都聽懂了希望能快轉的心情。
什麼是 gay?什麼是做愛?
高翊峰並不在意於夏的課業表現,「像有一次他國文考 47 分⋯⋯」『吼那不是啦!那是老師要我們四十分鐘寫八面!』於夏抗議,說班上最厲害的同學也才考六十幾分。「我只是要表達說,你考幾分我都不在意,只要怎麼樣就好?」『盡力。』「還有呢?」『今天不會的,明天要搞懂。』哼著盧廣仲的對啊對啊,於夏對爸爸的教育理念倒背如流,『因為考試跟基本常識差很多嘛!』。
高翊峰說,於夏幾乎是用提問的方式成長的,像他在學校老師的電腦上看見「gay 貼紙」,就回家發問了。「那位老師很在意性平權,教室貼了很多同性戀議題,政治、戲劇等等這些,有天他就回來問我,老師是不是 gay?老師是 gay 的話會不會怎麼樣?所以我們就花了一天討論同志是什麼。」『我覺得老師是 gay 也不會怎麼樣。』於夏說,看來經過討論,他已經有了想法。
「還有最近就是性關係吧,他會問我做愛是什麼?性跟生理的事我們也都會直接討論,我覺得對話是對孩子最有幫助的事。」『做愛是什麼?是那個我眼睛會閉起來的東西?』「對,以前比較小的時候,他看到電影裡有性愛,會自己轉頭過去,現在他提問我就會試著用很成人的方式去解釋給他聽。」
性愛就是男人與女人之間,跟性相關而產生的種種行為,分成很多種,親吻、撫摸,再到生殖器的結合,男生就是雞雞,女生就是媽咪的那個,兩者結合。高翊峰再從頭仔細而緩慢地解釋了一遍,他說,於夏會問一切想知道的問題,而只要他問,爸爸沒有不回答的。
《恍惚,靜止卻又浮現》裡,高翊峰描寫了兒子對喝酒的提問,喝酒真的好嗎?當時他回答,因為一些人的濫用,讓喝酒這件事帶有原罪,而「原罪」這兩個字讓於夏很困惑。『我現在已經懂了,』於夏說,『社會課有上到說,大麻跟鴉片被發明出來是治療用的。』從毒品出發,去討論酒精的原罪,高翊峰說,父子兩人總算有了交集,「我從這裡切入,說酒被蒸餾出來是藥用的,跟大麻和鴉片一樣,被製造出來時沒有錯,但是濫用之後,原罪就會被放大。」
現在,於夏對於爸爸嗜飲這件事已經不再有疑惑,『喝酒是把拔的一部分。』小說家的兒子說起話來就是不一樣啊。
可以的話,希望不要熟成得太快
時而天真至極,時而成熟至極,對高翊峰而言,於夏是個超越他理解範圍的生物。「他很多時候比任何東西都難懂。有時候他會單純到讓你覺得不可思議,有時又會複雜到讓你覺得不可思議,作為一個小說家父親,與他相處就是在田野調查,但他的這個狀態造就了田調的壓力,也造就了寫作上的複雜,他很有挑戰性。」於夏或許不會意識到自己每天都被當成參與觀察的研究對象。
「但我還是希望,於夏熟成慢一點。這種想法其實是非常自私的,因為我覺得他總有一天會不需要我,我希望他需要我的時間長一點,維持久一點,讓我的存在感再大一點。這點我們在意志上還滿一致的。」翊峰爸爸發表了戀子宣言。
『那你就不要回答我問你的問題就好啦!』於夏再次耍了天真,但這種做法跟極權政府控制人民思想的手段可是一模一樣啊,會不會這句話其實是深度梗?『沒有啦,我希望不要在小孩子的時候去想大人的事情,因為小孩子只有一次。』
聰明啊,於夏。小孩子時期過了以後生存戰爭才要開始。我問翊峰爸爸,於夏選擇不去想關於長大的事,那他自己是否想過於夏長大後的狀態?「如果他開始交朋友,漸漸少回家,我覺得我態度會是一樣的,不回家就去吧,但當你決定要回來,就來吧。我不會介入,但如果你需要我,我會在,還是這種身後的狀態。」當然空巢期可能會很嚴重吧,最後他這麼說。
專注,翊峰爸爸的教育方法論
從這些對話裡,能發覺這對父子相愛很深,但高翊峰給的愛,絕對不是溺愛。「我非常愛他,我說他對我最重要,應該沒人會反對吧。包含我的父母,我的岳父母,我的太太。我非常愛他,很少有那麼清楚的情感在我心裡面,但我對他也非常嚴格。」
這天專訪從下午一點就開始,持續奮戰到晚餐時間,於夏不吵不鬧不喊無聊,非常坐得住。翊峰爸爸說,於夏本來就是很自律的人,「他會自己設定鬧鐘,基本上不太會賴床,因為我跟他溝通,賴床是我不能接受的生活習慣。他平時回家就會自己坐到書桌前開始寫功課,寫完才會離開去洗澡,非常規律,這倒是我覺得還滿有趣的一點,因為我就是個很規律的人。」
「我把於夏的教育簡化成,不管做什麼事都要很專注,打電動、上學、玩,甚至煎一顆蛋,每件事都要投入,不要分心。如果他很專心在打傳說對決,除非超過我核可的時間,否則我這一個小時絕對不會去打擾他。」若溝通和對話是高翊峰言教的方式,那麼成為一個自律及專注的人則是他的身教,「我寫小說很專心,但如果他週末有足球比賽我就會去專注為他奔跑吶喊,在球場上衝來衝去,做一個爸爸。」
人家說 Like father, like son,這對父子真的有許多相像的地方。於夏現在跳 hip hop,踢足球,剪影片,未來想當遊戲實況主 Youtuber。他或許不會成為《泡沫戰爭》裡的孩子,起義吹響泡沫的號角,因為對於當小孩,他很宿命論,認為小孩就應當享受小孩專屬的時光,意見不合時,聽爸爸的就對了。於是他認真地當一個小孩,就像他爸爸總在該當爸爸時,認真地當一個爸爸那樣。
採訪後記
我問這對父子,一起做什麼事時最開心?於夏說,一起運動,一起玩都開心。翊峰爸爸補充,於夏喜歡找他打傳說對決,但他每次都跟不上。
「我每次都怕被打爆,他都說:『你趕快過去那邊!』但我都來不及。」好無力,翊峰爸爸來不及移動的畫面感好強。
『唉,那是因為你沒有時間,沒有心思。』於夏突然看著遠方,用父親的語氣說話。
「這倒是真的,這是他可以批評我的地方。」翊峰爸爸說,於夏常怨嘆他太忙。
最後,我請父子分別在本子上寫下想對彼此說的一句話,結果如下圖所示:
看來,於夏還是沒有放棄玩手遊時總是不成材的父親,還是相約再戰,非常有愛。
《泡沫戰爭》
作者:高翊峰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14.0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