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地捏爛一條手帕:專訪《很愛但不能》楊瀅靜
楊瀅靜有過一隻兔子,那是她生而為人豢養的第一隻,醜白名如其兔,一隻貪食書的、並不那麼亮白圓滾的母兔。醜白經常把楊瀅靜喜愛的書齧咬破爛,像楊瀅靜教書使然,她書上密麻的註解,或偶有詩的片刻記錄於頁。他們用一種不在乎禮教的姿勢,在所愛身上留下自己存在過的痕跡。
養兔子的人,特別耐得住性子。兔子不撒嬌、因脆弱難以照料。喜怒哀樂不形於色的兔子,要靈敏地去愛、默然相愛。極其脆弱卻又不願表態,就像楊瀅靜。她寫詩、寫論文、改作業的日子都有醜白。她一路唸中文所、以老師的身份畫出生活的半徑,按捺自己詩人脾性在裡頭不踰矩,以緩慢速度出版兩本詩集。
愛是一條我捏爛的手帕
楊瀅靜的詩適合難為情的人,因為天性怕尷尬,所以寫得節制含蓄。如她〈關掉的時間〉輕描決絕:「我不會說他不好/因為已經好過了/好過的人是溼透的糖/只有在貧乏的年代/才會不斷回憶困窘的甜味/要過好的日子就是忘掉好過的人」。這首詩曾在臉書社群引起迴響,也讓楊瀅靜這個靜默去寫的名字現身兵荒馬亂的社群。我問她焦慮嗎?她說並不:「大家關心的是詩,而不是我本人,這樣就好。」
楊瀅靜歪頭問我:「你不會覺得情感太多了嗎?我有時還是覺得,詩裡我放的感情太多了。」她分享一個故事,芥川龍之介的《手帕》其中有一場景,婦人雲淡風輕的與對坐的人談論兒子的死亡,語氣淡漠似非親非故:「可是那個在她對面聽的人筷子掉了,他蹲下去撿筷子時,看到婦人手裡捏著一條手帕,手帕已經快被她扯爛了,但她的表情語氣仍像沒發生什麼事。如果你沒有低下頭看到她的動作,你不會知道她內心的感情有多強烈。」
如果你沒蹲踞下去,你不會知道止水底下有波瀾。
「主要是情緒太豐滿我也不好意思,跟我的克制與忍耐有關,我無法談論自己給別人知道。」出社會以後,她漸漸意識到自己的疏離、與羞怯曝光:「有一首很貼近我性格的詩叫〈越界〉,是我在捷運上寫出來的,我移動的狀態是從市中心到邊陲,再從邊陲回到市中心,為的就是去教書,那首詩是寫出我為自己設定的安全範圍。」
「我這麼安靜又內斂的人,只有在/跟小朋友講話的時候才大聲/老是畏畏縮縮地愛著別人[⋯⋯]懷念小時候跳橡皮筋繩的生活/我總是能輕易飛躍,那時/界線還是簡單的事,我自由來去/保持瀟灑姿勢睥睨一切/而現在,生活中隨隨便便一個越界/就好容易使我舉步維艱」——〈越界〉
楊瀅靜當老師,每個新學期都比同學還焦慮,她擔心與人磨合、與團體共處。「我很羨慕有一種老師可以在學生面前談自己的生活,因為我一直都是個很安靜的人,在團體裡我通常都是扮演不講話、觀察別人的角色。」
做老師像戴面具,她很清楚那不是真實的自己:「但是要讓我講真的自己是很尷尬的,所以我就用寫的。」
大袋子女生:小包包不夠裝我的心事
因為對自我不安,她一直做超量的準備。楊瀅靜是大袋子女生,若在購物網站買東西,點選贈品一定選最大的購物袋:「我幾乎只有大袋子,沒有小袋子。向田邦子有篇散文寫大姐的袋子都是大袋子,么妹則是小的。我是一個很容易焦慮的人,如果今天要出門上課,我會把 50 分鐘的課程準備到 100 分鐘,我怕自己不夠好、準備的沒有完全。還有我要去上課之前,就會裝過量的書,因為帶了 A 書,覺得 B 書也該帶,我真正用到的可能只有其中一本。」
心裡太空曠,包包不自覺越來越大。超標好學生的態度也彰顯於文學,楊瀅靜於研究所時期大量寫作,寫詩、寫散文、寫小說。有次以三種文類投稿淡江五虎崗文學獎,第一次寫詩得了首獎:「當時是研究所三年級,那是我的第一首詩,但那之後我寫的詩都很爛。因為我省略了練習的過程,兩三年的時間都寫不好,就是慢慢補回練習的過程。」後來慢慢以詩見人,她也一路累積南華文學獎葉紅女性詩獎、林榮三文學獎。
她喜歡在淡水鄰近的這間咖啡店整理稿子,一路從店家剛開時坐到現在。這裡有貓,好吃的甜點,還有靜謐,構成喜歡的所有。寫詩時大量遷徙,於是理詩的空間特別需要安穩。第一本詩集《對號入座》是楊瀅靜從台北到花蓮往返移動狀態下寫出來的詩集,一面唸博班一面教課,台北與花蓮距離這麼長,是她內心的征途。《對號入座》記下當時對平庸的迷惘、初為成人對童年的鄉愁,譬如〈雙面維諾妮卡〉與〈對號入座〉寫人格分裂的兩個自己:「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可以讓自己過另一種不同的人生,也滿好的。只是我沒辦法不要現在的生活,但我可以寫出來另一種生活。」
「想起妳或許會在自己婚禮結束的時候/輕輕地哼上一首歌,那個時代/維諾妮卡妳就留在那裡吧/如果有天愛情自己死亡,妳再回到我在的地方/維諾妮卡,妳能成為我嗎?」——〈雙面維諾妮卡〉
寫作是媒介,通往平行人生。楊瀅靜在首本詩集大量幻想結婚與老年,皆是年輕時的她認為一生不會發生的事。「我以前滿年輕時,覺得自己不會活那麼久,因為看的東西都是很強烈、情感激昂、甚至有點負面,我喜歡的作家在很年輕時都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過了三十歲,發現自己好像可以平安地經歷生老病死了,就開始想像老年。」老慢慢來了,她第二本詩集站穩存在感,但楊瀅靜依然不具企圖心。
寫作的快感來自扮演:「因為我覺得我自己的人生沒有那麼多采多姿。」原來詩是針線、密合匱乏:「我無法拍電影、畫畫極爛、我是音癡,我所有日常裡不足的地方會在我創作裡突顯,畫面跟節奏就用詩完成。」她不少詩作都以電影為題,興奮說著近期看了《母親》與《夢鹿情謎》:「有點奇怪,我看電影的觀點都跟別人不一樣,很多時候我看什麼都覺得跟創作有關。像看完《母親》我就想,不論旁人如何為主角設定一個安全的範圍,最後創作者會把這個環境搞砸,因為他並不想要安穩的環境,他想要的是一個面目全非的場景,在這個崩壞裡創造出一個新的什麼。」像腐女看什麼都很 BL ,創作者看眾生是見自己。
詩有強大的破壞力,在詩裡世界末日與輪迴,她談著面目全非與毀壞,五官竟有平靜,楊瀅靜笑起來也盈盈弱弱的,像偶然經過湖面、足尖點水的小鳥。
如果極端是柔軟的:只讓你痛一次就好
比起詩,楊瀅靜認為寫小說是挑戰、更痛痛快快的扮演:「寫小說是一件很累但很有快感的事,尤其是當你寫完後看到它。你會發現小說最後跟你最初想像的樣子是不一樣的,它會有自己的生命。」黃碧雲是她小說類的啟蒙者。當時楊瀅靜不自覺模仿黃碧雲的腔調,並偏愛她將平庸的感情寫得高級。如今楊瀅靜的字也有了自己的樣子,她更喜歡以小說的手法入詩,調度場景刻畫角色。
「她心裡總是若有所失,或許是因為失的不夠多。畢竟這是個不完全的世界,沒有一件事情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連破裂都不曾完全。」——黃碧雲《無愛紀》
其實最後收納的都是失落,身為人的不完全,楊瀅靜也以詩保有那不完全的自尊。詩大量仰賴畫面,她初期深受夏宇《腹語術》與顧城《回家》影響,一是對詩形式與口氣的著墨,二是鞭辟入裡的啟蒙。顧城形而上地潛移默化了楊瀅靜的思想,譬如那句「你還小沒想到晚景淒涼」就曾讓她無意中入詩〈煙花〉:「刮痧一樣的/刮開天空/綻放輻射狀傷口的那刻/聽得見/震耳欲聾的痛苦/煙火璀璨/可惜晚景淒涼/人群卻都因此而快樂了」
詩於她是火,要就燃燒,不要就滅。楊瀅靜溫順的皮毛下性子悶火熱烈。她高興寫詩,不高興也寫,憤怒也寫,喜歡的事物人,更寫。詩是樹洞,給淡如白紙的她花樣年華。
「我不會採蜜/只會撲火/不貪心於花叢流連/只求喪命於一處焰火」——〈蛾〉
如今她的詩沒有當初模仿對象的熱烈與華麗腔口,剩一份決絕:「我可以用感情狀態解釋這個問題。有時看綜藝節目問,你會打給前任聊天嗎?前任可以當朋友嗎?我就覺得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如果已經到了那一步,要不就是在一起,要不就是分開。就算是和平的分開也沒辦法。」
「我沒有辦法理解中間狀態是什麼。」意志如水、雖然溫柔但能穿石。這樣極端的人,一直用柔軟的意志寫詩:
「只想成為鞋裡的那顆小石/在你的腳趾之間摩擦/刻意留下傷口/你感覺痛/這樣很好/只讓你痛一次/這樣就好」——〈未癒〉
很愛但不能
她憐愛的,動物,自己,與詩,都有著弱小特質,讓人生出保護慾,楊瀅靜的愛並不貪心,耍狠也有其極限。
楊瀅靜在第二本詩集《很愛但不能》伸手觸及死亡,是四年前醜白離世:「我寫任何東西,她都在我身邊。」楊瀅靜很快能構圖出醜白在她身旁的任何一刻:「醜白經常在門邊陪我熬夜,她因為得了腫瘤過世了。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到無法回家。」若楊瀅靜現在手中有一條手帕,大概也被她捏爛了。
父母要楊瀅靜再去抱隻兔子回來,她抱了大白,一個男孩。大白沒有醜白愛亂咬書,也不會咬電線:「我跟養兔子的朋友說到這件事,他們都說我家的兔子是天使。現在這隻兔子晚上睡覺時我不會把他關進籠子裡,我會把他放在椅子底下,舖一塊小地毯,他就會蹲在上面。雖然他的個性比醜白好,也比醜白乖,但是第一隻兔子對我來說很重要。我很愛她。」
讀她的詩,也是去讀一份尚未熟練、純真但不復返的愛。死亡如何過去?楊瀅靜終究放開手帕流了眼淚:「跟動物之間的感情反而比跟人還要親密。跟動物可以用毫無保留的心情,跟人相處對我來說一直是比較困難的一件事。」
「早晨的兔子/是一隻白兔/當他朝我奔跑/身上沾染了晶瑩的朝露/他的毛色變髒了/在我一生的尾巴/朝我走來慢慢的/我更老/而他是棕色健壯的狼」——〈繼承〉
我們談到動物她很深情,分享去學校途中有條神秘路線可以一次遇到五隻動物,興奮地和初次郊遊的小學生一樣:「我有動物雷達喔,走在路上很容易察覺隱密躲藏的動物,是日常裡的療癒,有時路邊的動物記住我的氣味,就會主動靠近。」比起人靠近,楊瀅靜更愛動物靠近,因為那不會輕易傷害她脆弱的本質。
楊瀅靜出示手機裡沿路拾獲的動物照片,她喜歡一些外表醜萌醜萌的動物,像醜白五官打散了重新生長。楊瀅靜用動物標誌出自己回家的地圖,一條不規矩但安全的路。很愛但不能,是一份對愛老派與矜持的心意,別人已經展翅華麗飛去,楊瀅靜仍舊默默織繭。
後記
她身上有種高反差,像是本來覺得這兔子不會撒嬌、但突然發現她蹦跳到你腳邊時的驚奇。那天訪完過馬路,楊瀅靜輕輕勾了我的手,在心底竟然有種被城市的疏離原諒之感。可能我們都是大袋子女生,風景也恰好,適合在淡水河邊挽手等夕陽。
《很愛但不能》
作者:楊瀅靜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1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