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洞裡離群索居:專訪言叔夏,與她的白骨
這大概是言叔夏今年第八百個採訪通告,她做出「耶」的表情:「你們是最後一個,終於結束了!」
慵懶的勝利。
言叔夏是便利店女生,她長期搬家遷徙,又深居簡出日夜顛倒,深深依賴便利店。十八歲出來唸書後,她沒有在一個地方真正定居過,從花蓮、台北、到台中,她住過的居所十個也有,住到有爐火的房子,偶爾用小火燉煮散文集裡的米粥或野菇炊飯、南瓜蒸飯。「其實我不見得喜歡吃這類食物,可是我非常喜歡煮。你仔細看,這類食物都是把東西丟進鍋裡,你只要坐在旁邊等一個下午。」
「整個午後,都沒人在家,一個空房子,爐火上有小小的火苗,湯慢慢滾,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那個時刻讓我覺得很安心,只有我,跟一隻貓。」
疏於人際管理與世故,宅懶烹飪,言叔夏的生存之道。
齒的記憶
她喜愛軟爛之物,更愛熟爛的時間。
「春雨一下,牙床就軟軟地酸了。支著下顎走路去很多地方,搭捷運,講課,與人交談,吃軟軟的食物。」——《白馬走過天亮》〈牙疼〉
春天的延遲感,跟牙疼的感覺近似:「牙疼是浸泡在裡面,跟疼痛沒有距離,如果疼痛是他者,還可以處理它,但疼痛在裡面慢慢爛掉,跟春天很類似,當時雨一直下,我就住在地下室的房子,壁癌像發泡一樣長出來,時間變得緩慢。」
她寫過幾次齒,〈黑牙〉記下觀看日本藝妓表演三味線時的一口黑齒,〈塔〉寫了自己三十二歲才戴牙套的晚熟。「有時看著我的學生戴牙套,又看看自己,我會覺得有恥辱,居然年紀這麼大了,還戴著跟他們一樣的道具,妄想人生以後會有怎樣的可能。」
齒的觀看來自對界限的迷戀:「這是一個很內部的地方,又是一個很隨時要暴露給別人看的私處。」言叔夏想起小時候害怕看牙醫,「牙醫診所旁邊有家賣雪花冰的,我媽媽會說,你看完就可以去隔壁吃一碗冰。牙疼雖然疼痛,但是對我來說帶有那種冰吃進去、傷口有刺激冰鎮的記憶。」
齒的痛覺,與冰的涼爽,似口腔期孩童需求齧咬,學習咀嚼啃咬,依賴著疼痛與冰鎮帶來的口感。而言叔夏身為一個助理教授、一名成人,很多時候都還像孩童生怯,家族聚會的時候,她自動坐到小孩桌。她在需要發言的場合沈默、嚴肅的時候發笑、如蛀齒往更深的地方壞去,新書中留有告解:「其實我應該像個成人,說些什麼來結束這回合。」而言叔夏卻始終開不了口,生澀以至尷尬。
地洞裡的琥珀
或者就是因為不善交往,她才盡量不出門。言叔夏多篇創作裡提到地洞,那也是她精神長期蝸居穿梭的場域。政大一區靠山,有許多佇立在斜坡上的房子,一樓往往落在道路之下,「沒想到來台北第一個就住在地洞裡,別人都是從樓下上來,我是從下面爬出來,就是進入這世界的方式有點奇怪,你是鑽出來的。」從地洞裡鑽出來,她覺得外面的世界更像夢境,那時常常看完奇士勞斯基《紅色情深》就出門,黃昏時感覺電影的時間感從地洞蔓延出現實。
「很像是你把一截尾巴留在地洞裡,你每天穿戴整齊出去,可是有部分是留在那裡面的。」這個裡面,接近卡夫卡的〈巢穴〉,巢穴裡的人努力傾聽洞外的聲音、在裡頭既歇斯底里又病態的自言自語。有個同學有時來住她家,「我們對台北的生活都不是很熟悉,常常在晚上這麼黑的房間裡,開始聊一些過去的事,可是那個聊的方法很奇怪,不是對回憶的陳述,是許多的片段跟片段,就召喚了某種生命底部有點恐怖的東西,第一次真正認知到,語言是有一種能力的,藉由講述把某一些神秘或是恐怖的事物給召喚回來。」而那個恐怖,到底是來自外界的侵擾,還是來自內心被黑暗過濾後留下的渣滓?
「當我們拒絕那個外部的世界、而往內在去竄逃的時候,內在有某個像是恐怖、難以命名的東西在裡面,那東西可能跟你的童年連結在一起,我不太能夠稱它為傷害,那是一種鬼魂,無以名狀的東西。」
偏愛房間的宅宅也曾想過,「如果有一天我一直住在這個套房裡,很久的時間沒有跟外界聯絡,我也很少跟家裡聯繫,就這樣子死掉,沒人會發現,有一天身體就埋進了牆壁,變成白骨,過了一百年後被人家從裡面挖出來,這種感覺很美。」她說美的時候帶笑,讓人誤會吹來一陣悽美的風。
「午後的時間琥珀般地凝止了,我在一切彷彿死寂睡去的街道上漫步,感到那鬆軟的目光,都光線般地渙散在自己身上,而忽然不知自己為何在此地了。」——《沒有的生活》〈C 城的紅花〉
如果身體變成時間的遺址,那時間便大於她。她著迷於地層塌陷後挖出來的物質,好比琥珀:「琥珀裡常常有些像昆蟲一樣的東西,牠就被凝固在裡面,時間好像是靜止的。靜止的琥珀外在的時間又是在流動的,封存的東西已經死去了,我就覺得非常的美。」言叔夏寫作封印記憶,凝結成一只只琥珀,靜靜躺著耗著。
童年的南方
言叔夏童年生長在高雄,「南方跟寫作文學的關係,有一種抒情在,我常想到我媽媽說,她小時候常背著我小兒麻痺的舅舅去搭公車,一起去電影院,然後再把他背回家。我一直覺得這個故事很美。南方的文學情感不是那種啟蒙,有種⋯⋯跟你的肉是連在一起的。像是中南部的廣播電台,裡面會有賣藥的女人、用很低鼻音不斷說話,那是南方的一種抒情寫作的聲腔,是我所有寫作的一個很重要的源頭。」
南方之事,陸續收錄在兩本散文集。國小家裡距離學校很遠,白日上課,夜晚讓媽媽騎著摩托車回到小村,在知識與家族間往返,她形容像是徘徊於光亮與黑暗間,在兩者的位置並不純然舒適:「我很小就感覺到,這是兩種不同的語言與敘事體系。這是一個古老的家庭,對小孩來講勢必會有一種恐怖的東西在裡面,可是你無法去解釋那個恐怖感來自哪,是長久以來不斷的奠基,沈積在下面的東西。」言叔夏寫過逃跑的父親、母親帶年幼的自己去河邊想自殺的記憶、祖母的遺體,但那些人影子淡薄,幾乎只留下場所,她的寫作以南方廣播女人的沈悶鼻音,密度如細小參差的音訊,處理與家的斷面。
散文裡家是永不復原的字,言叔夏在現實世界裡卻以笑話口吻說:「有次我跟我奶奶說,你知道這世界有宇宙嗎?我們天頂上面是有宇宙,我奶奶說怎麼可能有?他們的世界,星星太陽再往上,可能就是西王母。」言叔夏抬頭望著自己的銀河系,寫作或許也是去理解西王母與銀河系的不同。
即便描述的題目相似,但第一本與第二本的家族形狀儼然變形:「前本對我來說比較像是探索自己跟父母、跟世界的關係,這本像是我已經經歷過那些世界了,海水退潮了,海裡的那顆球浮現上來,我能看見寫作裡的親人在裡面走來走去。」無論談具體的事或抽象的事,言叔夏都以畫面應答。
她說故事的基礎,來自國高中,當時她到了市區唸書,驚覺市區的小孩為什麼都這麼成熟?自動成了安靜的女同學:「剛上國中第一個月,我幾乎沒有講過一句話。午休時就玩一些非常自閉的遊戲,但這個遊戲我好像小學就有了⋯⋯」我問什麼遊戲,言叔夏難為情:「這講出來太恥了⋯⋯我有一個鉛筆盒,鉛筆盒裡有很多支筆,我就會假設這是爸爸,那是媽媽,另外一支筆是小孩,橡皮擦是他們的誰誰誰,這個鉛筆盒家庭就有自己的故事。午休趴在桌子上,不想睡覺,我就把鉛筆盒放在腿上,假裝擱淺在一個山洞裡,幻想他們遭到了暴風雨,不小心到了這個礁岩。」
她靠近最初的創作,發生在一間靜謐的午休教室。
言叔夏唸的是女校,高中直升,她又養成了另一個習慣,「那個時候我很常中午吃飯時間待在圖書館看書,待到午休,中午沒有人會在那邊。」中午時間不吃飯的離群之人,難以相處:「女生班有一種很親密的氣氛,我沒有辦法很快地進去,比如說圍在一起吃便當,我現在也可以了,那個年紀就是沒辦法,那是一個青春期有點尷尬的時候。」我了解,這是需要演技的。
「我就是一個演技很差的人。」
成年的河流
「沿著河岸散步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在山上某個人的眼睛裡,可能活過長長的一生。他一闔眼,我便在遠方死了。」——《沒有的生活》〈交談〉
她常用河流形容不同的情緒深淺,河流攏捲住她,彷彿可以降低與現實空間的摩擦力。言叔夏在台北整整十年以河為居,就在河旁邊生活著。「我以前很常走過橋,到橋的對面坐公車,到城市裡面去。有時候從對岸看我的房子,有點驚訝,我在我的房間裡看見整面的河,可是從外面的世界往那裡看,沒辦法分辨哪一扇窗是我家。河有點像是一條界線,可是這個界線不是分裂的,像是依傍在這條虛線上,然後流動,甚至柔軟。」她目視桌面,像是看見了什麼我看不見的:「在那個流動的河上,老家某些遙遠的人事物,像是光影飄在河上。」
言叔夏傍河而居,時常整晚不睡、接近天亮時外出活動。「我很常在河邊騎腳踏車,因為那裡離動物園很近,旁邊就有垃圾桶⋯⋯」我靈光一現詢問:「丟居家垃圾嗎?」她一臉被猜中的表情:「呃⋯⋯因為我常在晚上吃便利商店的東西,吃完就拿去,因為只有一個便當盒。」我們開始聊起在台北市丟居家垃圾被罰款的共同經驗,「我有次,因為垃圾裡有藥袋,他就循著藥袋找到了我,然後他拍那個垃圾袋裡的東西,有那個藥袋、便當盒之類的,我拿起照片,覺得很像美術館會展出的東西。」為此命名,可以是,《政大河堤魚干女浮生》。
夜晚出來的生活也是魔幻寫實的,「天亮時動物園那裡會有一些流浪漢,你在那邊丟垃圾,他們會馬上在旁邊掏出來,我覺得是一種⋯⋯你在白日井然有序的城市邏輯裡,不會遇到的情境,原來我的下水道直接通到另外一個人的水管裡,這種生活。」
像是想到了什麼她說:「啊,我也是在那個河岸的房間看《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老年的松子坐在那裡看著河面。」
該不會你⋯⋯
「沒有那麼誇張,因為垃圾我有拿出去外面丟。(笑)」
前中年的植披
離開河流以後,言叔夏到了台中,她現實中「沒有的生活」正式告一段落。〈沒有的生活〉紀錄下唸博班時與正常上班族的時差。
「沒有長大的野心,也沒有換盆的願望。[...]離寫作最近的大概是放空,大量的放空,在漫長的白日裡我把自己放置成一個空空的容器,什麼東西都裝得進來,卻什麼東西也沒有承裝。」——〈沒有的生活〉
言叔夏在《沒有的生活》提到自己的前中年好比植物:「我養的植物都死了。」
確認好彼此植栽無法活過兩個月,我們都同意植物很傲嬌:「貓還會跟你說牠餓了,可是植物都不會。植物真的讓人很困擾欸。」原來是困擾的前中年啊:「植物是不能移動的,它被種下來後就要在那裡,這本書是我 2014 年從博班畢業後開始寫作到現在,大概四五年的時間,我移動到台中去,開始了被推著走的生活。」
當時她在世新兼課,早八的那一天,領著微薄鐘點費,早起四、五點去搭客運:「那種時間會搭車的人,看起來都很弔詭,你不知道他們要幹嘛、要去哪裡,這個時間為什麼在這裡,我也會問我自己,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在不是一般人出沒的時間裡,每個人的臉看起來都很陰暗。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六七點鐘,剛好是這個城市剛要甦醒的時候,那些城裡面的人經過了一夜的睡眠,整理好自己出門,他們並不知道你的一天比他們還要早開始,你甚至可能前一晚沒睡,但還是跟大家打扮的一樣,別人不知道你的背後拖帶了一百多公里的黑夜。」
背負著一百多公里的時間,言叔夏覺得自己像個小偷、間諜,喬裝成一個正常人,就像被栽進一個盆子裡的植物:「前中年時代,就是只能被生活決定的一段時間。植物有些人會種得很好,我可能不是一個很擅長種植物的人,我不擅長深根,把根鬚紮在土裡,甚至有時候需要換盆,有時候會死掉,可是植物也滿怪的,有些雖然死了,但你每天澆它水,不曉得哪天又活了。」她沒能好好的盛開、綠意盎然,更適合放養。
平坦的戰場
《沒有的生活》是比前作更破碎的一本散文集,記下斷裂後為她帶來的餽贈。言叔夏的晚熟,除了不通世故,還有生存技能,「我到台中去,不得不去學習開車,別人很早就學會了。這個狀態,會讓你變得比較強壯,甚至比較硬一點。」她說像是果核一樣,時間越長,外面柔軟飽滿的果肉被風乾,果核即將曝現出來。她指稱那個「核的現形」是活下來的方式。
「像我這樣一個唸文學院、尤其是在九〇年代慢慢成長起來的世代,多少對於文學那種內在的毀滅性都有過著迷,可能也會有不切實際的想像。我讀大量的日本文學,九〇年代那種絢爛的、一瞬間像煙火一樣爆炸與掉落的美感,會著迷這件事。可是不小心,你就活過了當年預設的界線,你就真的是這樣踏過去了,這一天跟另外一天沒有差。」
生命的殉美沒有發生,「跨越了之後,你會發現眼前,其實是一片平坦的高原,它既高又冷,又看不到盡頭,那個地平線會不斷的往後延,所以某種意義上它是你活下來的一種方式,你要在這個高原上活下來,你以為煙火放完會有什麼?」
「沒有,就是那樣平坦的戰場。」她引用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的詩句:「那個剩下來的世界一望無際,處處是廢墟、戰壕和坑洞,但最可怕的是我們舉目望去『沒有敵人』。其實世界老早已經毀滅了,我們只是依存在舊世界的廢墟上。」
我們談到生命的均值性,她散文裡提過:「反正四月的朋友打來多是抱怨想死的,而五月他們就會好了。」但此刻我眼前的她五官並不冷淡,對言叔夏而言,死亡只是騙局,她從不奉勸人生命誠可貴,她相信:「有人是做不到的。如果沒辦法做到,那也沒有關係。我覺得活著沒有這麼了不起,真的,人活著並沒有那麼了不起。」在不斷延伸的盡頭裡,活下去也像季節嬗遞,每個人有自己的時候。
她完好有缺,疼痛的部分無法以社會的濾鏡檢視,藏在皮囊的肉摺裡。站在平坦面前,懷念年輕時山陵的曲折,好比不斷考古著書裡的某城,如此才寫作,「人靠著藝術或寫作,或是某些無用的事物,跟這世界運轉邏輯不一樣的東西,他可以找出一條路,去通往此時此刻被侷限的生命。在那個瞬間裡,你會覺得,其實在這個世界努力活下來,是非常棒的。」
以寫作不斷逃離,在內在鑿開道路,也是為了不斷的回到這個世界。在言叔夏的寫作裡,她被現實齧咬的肌膚肉身都已封存結晶,在彼方身著寬大睡衣、厚重鏡片,稀稀疏疏敲著字。
後記:言叔夏的冷笑話時間
路上我幫言叔夏拿著包包以便拍照,她有點不好意思說很重,一直想搶回來。我不信,一路扛,還真有點受不了,想像不到小隻女如她可以如此強壯。
走到一半她又問:「包包要不要⋯⋯很重欸。」
我說:「不用啦,妳還要拍照,不過,裡面到底裝了什麼啊?」
她臉色淡然:「白骨。」
原來如此,看來她駝背,都是負重太多時間的白骨。
《沒有的生活》
作者:言叔夏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1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