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也是孬孬的,鄭人碩 ╳ 莊絢維談《人面魚》:走在電影入魔這條路上
週末早晨,莊絢維導演以一張愛睏臉現身,手上還緊抓著咖啡。《人面魚:紅衣小女孩外傳》上映後,他一邊宣傳,一邊又繼續在下一個片場努力賣肝,趁著鄭人碩妝髮還在進行中,我們抓緊空檔先跟莊絢維聊聊這段恐怖奇幻旅程。從程偉豪導演手中接下《紅衣小女孩》續集的重責大任,他以耐人尋味的表情說其實很緊張:「一開始壓力很大,還猶豫要不要接,一來是拍攝會很辛苦,二來是之前成績很好。但我沒考慮太久就答應了,因為我覺得實在太酷了,真正的台灣類型片,而且還是一系列。」
2015 年,程偉豪導演以台灣都市傳說為底,打造《紅衣小女孩》電影,在台灣尚無太多恐怖類型片前例可循的狀態下,摸索出一條血路。相隔兩年《紅衣小女孩 2》上映,票房再次叫座,等於宣告紅衣小女孩的形象 IP 正式確立。莊絢維在拍攝第二集時加入劇組,也一邊開始構思第三集的可能發展,「那時也靠著觀眾反饋去修改方向,像我們一直專注在紅衣小女孩,根本沒想到虎爺會中。」
《紅衣 2》裡的虎爺乩身林俊凱(吳念軒飾),在播出後引起的迴響讓他們非常驚訝,也因此在七部發展都趨近完整的劇本中,最終選擇了以虎爺為脈絡的故事拍攝。虎爺,又稱下壇將軍,在民間被視為小孩子的守護神,《人面魚》以虎爺乩身的故事解鎖了 1994 年鄉野異聞人面魚的身世,在充滿靈異傳說的蘭潭追尋離奇死亡的線索,看見了鬼影裡人的面孔,也完整了紅衣前兩集留下的執念。
黑虎將軍顯靈,斬妖除魔
「我們就想,其實《紅衣 2》裡面虎爺他沒有爸爸,這就成為一個破口可以讓我們創作。」有別於前兩集程偉豪導演策略性地以觀影人數較多的女性視角出發,紅衣系列來到第三集,從小看慣男性英雄電影的莊絢維,趁此機會順勢回來照顧男性觀眾。他將三代虎爺之間充滿陽剛賀爾蒙的英雄敘事建構起來,比起人與鬼互打照面,更注重人與神之間正氣的凝視。於是《人面魚》裡鄭人碩飾演的林志成成了林俊凱的父親,虎爺乩身也進一步正名為「黑虎將軍乩身」,與《紅衣 2》裡的金黃色虎爺做出性格及視覺上的區別。
莊絢維以發現新大陸的口吻說起他的田調結果:「我也是因為做這個才知道,原來虎爺有分五行,金木水火土,之前黃色虎爺比較中性,像是大家的班長,但黑色虎爺個性就比較剛烈,我們是以黑虎爺來發展人碩的角色的。」此刻黑虎將軍本虎恰好妝髮完成,以一種鄰居拉椅子聚集到樹下聊天的姿態加入話題:「導演當初就是跟我說這樣啦,他又把那時跟我講的東西原封不動再告訴你。」
虎爺在台灣民間信仰中有非常深厚的文化內涵,莊絢維參考以五行區分的五虎將團神話:黃虎屬土祈安值福、白虎屬金驅煞押邪、青虎屬木改運怯禍、紅虎屬火清掃穢氣——黑虎則屬水,斬妖除魔,用來打敗 boss 等級的魔神仔也是剛剛好而已。
鄭人碩過去的作品無論商業、藝術,都是偏向寫實的演出,為了這個英雄角色,他先將苦心放在漫威電影上:「我以前比較不看好萊塢英雄電影,這次一口氣找了四、五部來看,什麼超人、蝙蝠俠都看了,去研究英雄系列的路程跟心境是什麼。才發現,哇每個都是很壯烈喔!」莊絢維在一旁呵呵笑了起來,鄭人碩繼續說:「那個節奏就是擺在那裡,活生生的,你沒有那個節奏就沒有效果。」捨棄掉寫實片的心境轉折鋪陳,英雄說爆發就要爆發。「除了這些,我現場也會跟導演討論,這個轉頭要多少、點頭要多少、咀嚼肌要不要用力咬一下?」我問他,咀嚼肌咬一下是什麼效果,他現場示範了,接地氣的草根英雄形象生猛、帶著人性的不甘與憤怒,也將撕開台灣類型片的新頁。
英雄的柔情與軟弱
世界有難,英雄挺身而出,即便壯烈犧牲也在所不惜,這個套路大家都熟悉卻欲罷不能。鄭人碩在《人面魚》裡成功營造了一個台味十足的宮廟英雄,黑虎將軍雖然很罩,但也有人性的軟弱,這跟鄭人碩對角色性格的偏好有關:「像我在漫威裡最喜歡的還是綠巨人浩克,他平常孬孬的,變身的時候,哇靠完全不一樣的人。其他英雄都有點太直接了,浩克的軟弱,讓他比較像個人。」
他說起這件事語氣有點浮誇,但英雄也是人,也會有 soft spot,「誰沒有軟弱的一面啊?我就不相信,觀世音菩薩、佛祖、耶穌,也都是經歷過一些浮浮沈沈,都是必經的過程。哈雷路亞。阿們。我一開始就跟導演說,我希望第三集少一點特效輔助的東西,回到情感連結,因為人就是會有七情六慾。」
對鄭人碩而言,無論戲裡戲外,父子情感都是最難過的關,「《人面魚》裡父子的東西扣很緊,太好了,那跟我現實生活很像,我能把情感轉移出來,直接投射進去。我爸爸已經過世三年了,我對他有很多遺憾跟埋怨,譬如為什麼他讓我背那麼多債?小孩這塊就是,我因為拍片很忙,都不能陪他嬉鬧、一起吃飯,當然就會覺得:爸爸一定要給你最好的,不會讓你受傷。」莊絢維說,鄭人碩在親情上的演出真的讓他吃驚:「非常驚人啊,我們在拍攝前有彼此分享生命故事,我大概都知道他身上有哪些記憶是可以被召喚的,他每次出來,力道都很足。」
親情戲之重,讓《人面魚》以恐怖片之名,卻行著詐騙眼淚之實。莊絢維解釋,恐怖片有個要素是鬼屋,鬼屋裡住的就是家人,這也讓親情成為大多數恐怖片的重要材料:「感情本來就是說故事的人很重要的功課,親情又是在恐怖類型裡特別需要被滿足的,這部電影裡講的,就是三個不同家庭的情感糾葛。但再說坦白點,就是在類型上這個主題會 work。」
講到這裡鄭人碩突然有氣,說導演很賤害他看首映時在女神徐若瑄旁邊哭得太慘,「眼淚要噴出來的時候,想說完了螢幕好像太亮會反射到,後來才想說算了算了,出來就出來吧。」沒關係,男兒有淚就彈,也是真男人的一種。
出來玩啊,看你會不會被嚇到
莊絢維透過正、邪的二元對立將黑虎將軍塑造成台味英雄,也以《人面魚》宣示他替紅衣小女孩系列建構完整世界觀的企圖心。觀影完畢,被嚇完也哭完了以後,我能看到莊絢維隱藏的旺盛玩心——既然要玩類型,那就來玩個夠。
在長長的屏息寧靜後,突然來一聲巨響;轉頭找鬼找不到,再轉回來時它卻在你眼前一公分處。這種讓你心知肚明待會有事要發生,卻還是會不爭氣地嚇到彈起來的類型手法,就是莊絢維這次的嚇人實驗:「我像是跟觀眾玩一個遊戲,就是時間差,或是我設好幾個盒子,打開會有東西跳出來,其實就是恐怖片玩的邏輯。」首次嘗試恐怖片,他也從中學到不少:「譬如我們都知道要突然大聲一下,但那個大聲的設計可以有很多種。像這次我們有把高頻截斷,這樣反差會更大,也是我跟這些厲害的工作人員合作才知道的,其實還有很多東西可以玩,鬼的聲音、老虎的聲音、光的聲音,才發現鬼片很麻煩,一堆有的沒的。」
談起技術他樂此不疲,這樣的好玩始於莊絢維的青春期。九〇年代,好萊塢類型電影大起,《終極警探》、《絕地任務》是他成長的養分,十六歲跟隨家人移居加拿大,更是讓他大過電影之癮,好多台灣看不到的片,在那都找得到。「我小時候就覺得那些電影能在故事上、設計上做到那種程度很驚人,所以就有想要往這個地方創作的慾望。類型片是非常有意思的,有很多作品甚至類型到跟商業其實也有點距離,對我來說它是一種電影的形式,也可以想成武功的招式,要練好也是不容易的。」他入圍 2017 金鐘獎電視電影獎、導演獎的前作《濁流》,也是一部到位的類型片,裡頭正派、反派的攻防戰,將小人物對抗大環境的悲哀發洩出來。他拍類型片也講究內外合一、形神兼備,以類型為骨架,讓故事拳拳到肉。
莊絢維談起以《末路狂奔》系列成名的丹麥導演尼可拉・溫丁・黑芬:「他是我近代最喜歡的一個導演,除了《落日車神》以外的片都離商業很遠。」莊絢維的武藝以此奠基,他認為黑芬將盛行於四〇到五〇年代的好萊塢經典黑色電影在這個時代延續:「我很喜歡黑色電影,那黑芬做的又不太一樣,我很佩服他找到新的類型上的可能性。加上因為他是色盲,所以他的電影視覺跟美學都很獨特。」從小的養成,讓他對類型片有所執著:「我就是想要把類型片拍好,不管是不是商業片,這是要時間跟經驗累積的,那我現在就是在這條路上。」習武之人,扎馬步之必須。
執念,與見縫插針的震盪
「你執念太深,所以⋯⋯」在紅衣小女孩系列電影裡,這個起手式很常出現,許多角色都有無法放下的心念。莊絢維這次在《人面魚》中延續討論這個概念,但將執念的中性特質發揮得更極致,它本身並無正負,端看你如何面對:「人絕對有執念,尤其是意志力堅強的人,但你可以選擇正面或負面去看待它。有些執念會讓你入魔,因為你很多得不到,但只要往好的地方走,就能形成強壯自己的力量。」鄭人碩與徐若瑄在片中的角色設計,正是強壯與入魔的對比。
我問起他們戲外的執念,得到的答案依然回到電影上。鄭人碩說,現在除了想讓自己活得好、把小孩養大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將這份熱愛的工作延續下去:「我想讓更多人看見台灣的電影工作者其實不差。我們真的不差,有這麼一群人還這麼認真。我這些年的努力,也是希望未來大家想到台灣男演員,就會想到我。」
在因《醉.生夢死》拿下台北電影獎最佳男配角之前,鄭人碩曾在幕後待過多年,沒有任何經濟背景撐腰、起步也較晚,因此苦蹲得比他人更紮實:「對我來說這一切得來不易,這種一步一腳印的東西就是踩得越大力、地基做得越穩,就比較不容易消失。不然說實在怎麼辦呢?那麼多人用錢砸一下、靠關係弄一下,可能比你努力五年、十年還有用,但我們不是這樣嘛,所以就好好努力,但不好意思,你撞我撞不倒。」
看他對這份執念如此慷慨激昂,我善意提醒他小心不要入魔,他卻灑脫地說:「我已經入魔了啦。」
莊絢維對台灣電影也有所執念:「我從加拿大回來時有一點擔心,覺得台灣人好像不喜歡看台灣片,我們電影人很努力想做好,但如果沒有票房,能做的事就有限。我相信如果票房好,我們可以拍出現在韓國、中國甚至好萊塢的水準,因為我們的技術團隊其實都在跟這些國外的人合作,只是我們的子彈不夠。」他樂見台灣商業片的成熟:「我記得小時候都是新電影、藝術片,但這幾年台灣越來越多商業電影,希望觀眾會喜歡我們台灣自己的故事。」
兩人同是三十有五的年紀,是電影產業裡衝勁最強的新生代,鄭人碩形容他們是要在這裡頭攪局:「這個工業就是要有新血在裡面攪局,要有震盪。」莊絢維忍不住笑:「你是要革命是不是?」鄭人碩沒理他,繼續發表宣言:「這樣觀眾才會有新的人、新的東西可以看,新的火花才激得起來,像我們兩個都是屬於去震盪的人。」
他舉起雙手,撥開前方不存在的雲霧,探出頭說:
「欸欸欸,不好意思喔,給個縫,讓我們進去攪和一下。」
採訪後記:
(一)你會帥死
恐怖片畢竟需要大量後製,據說鄭人碩一直到金馬影展放映時才知道自己在《人面魚》裡有多帥。
「我在拍攝過程中都不知道自己有那麼英雄,殺青完之後導演就在忙後製,有一天他就突然跟我說:『欸,到時候你會帥死。』」鄭人碩回憶。
「哈哈哈哈哈哈哈。」莊絢維想起那段又大笑。
「我就很緊張,說『什麼意思啦,不要弄太誇張!』因為我很怕那種過於矯情的東西。結果他就說『相信我啦,你看就知道』。」結果有沒有帥死?大家還是自行去電影院判斷一下吧。
(二)不要這樣
《人面魚》四月開拍,十一月就上映,我問說這麼有效率請問是在燃燒生命?
「對啊,那過程很壓縮,不知浪費多少細胞。」碩哥搶先回答。
「沒有啦,哪有浪費,至少你出來很帥啊。」導演很會。
「齁,不要這樣啦(嬌羞)。」嗯,什麼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