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榆對話】陸生澳生看《我們的青春,在台灣》:民主比想像脆弱?|封面故事 2019・輯一
編按:在訪問傅榆的行前,我們邀請了三位不同成長背景的學生觀看《我們的青春,在台灣》,他們寫下了自己的觀後感、提問傅榆,由編輯在現場邀請傅榆回答。作為台灣政治與社會運動的旁觀者,中港澳學生如何看待這部紀錄片?傅榆打開溝通的可能性、拋下帶風向的權力,讓渴望歧義的聲音也能被聽見。
來自江蘇的 L,台灣某傳播研究所在讀中
觀影感:看得出來導演在拍攝這部紀錄片時是很用力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和兩位主角太過熟悉的緣故,好像代入了些個人感情。最後導演哭著回應拍片初衷的場面讓我印象深刻。不知道是不是她在陳、蔡二人身上找到了一種代理滿足感?實踐她想衝而不敢衝的心態,而且我發現好多鏡頭都是在仰視兩人。讓我猜測導演是不是把他們當成了「英雄」。他們是不平凡卻又很平凡的青年,社會運動不是萬靈丹。造神容易,摧毀神也很容易。
當然在其中我也很慶幸看到導演通過親自去對岸拍攝,改變了一些原有的想法。我個人無法接受導演對於兩岸三地是處於「敵對」狀態的定調。而且「民主」似乎也比我們想像的脆弱,因為我們沒辦法追求絕對的民主,可是從草根發生的社會運動期許的是弱勢都可以發聲。但不管是太陽花學運還是學生會選舉,最後都還是被民族主義的情緒影響。
提問:拍完這部片之後對於什麼是社會運動的理解有變化了嗎?
傅榆:
我還滿想知道他⋯⋯他有沒有接收到我片中最後的想法,看起來不完全有,因為我最後就是在反省自己對他們的代理滿足感。雖然我沒有把他們當成英雄,但可能在潛意識裡卻有把他們當成代替我去做一些事情的人。他們敢做我不敢的事。我在最後反省這件事,我不知道他(觀眾)有沒有看到。
拍完這部片後,對社會運動的理解有沒有變化,這個問題很大。有滿多不認同社會運動的人,看完之後有可能會覺得,這個人長大了,他們覺得社會運動本來就是年輕人在做的事,長大了就不會那麼相信社會運動了。但我想表達的不是這樣。
我的想法就是,那個變化讓我更理解社會運動的「真實」。假設,我把社會運動當成一個人,我也是把自己的期待投射在社會運動身上,我想像社會運動應該要是什麼樣子,但事實上,那只是我的想像,就像每個人也有自己想像的社會運動,但可能都不是社會運動的全貌。社會運動假使是一個人,那他的面貌是很複雜的,他有很多的面向與可能性。
我原本可能覺得社會運動必須要衝撞,或是,就算我知道社會運動不只是這樣、我還是期待他要去衝撞。當不符合我的期待,我就會失落,這是我在拍攝後發現的事。我在片裡中段有說,他們都不再衝了,表達我的失望,那就是我覺得「有破壞才有建設」、「有抗爭才會有改變」,但現在會發現那是我對社會運動的錯誤投射。
我理解到社會運動是更複雜多元、有機的,它可以作用在各種層面,也可以在個人身上,我不想框限一種理解在它身上。這位同學對社會運動的理解是什麼呢?如果有人看完以為我對街頭抗爭失望,認為不需要抗爭了,那這個理解是錯誤的。我認為片中拍攝的,就是社會運動的其中一個面貌。街頭抗爭必須存在,但它不是唯一的可能性,它也不會帶來完全的改變。街頭抗爭可以促使一件事被關注,但真正要改變,不可能只是那一場 24 天的運動,結束之後世界就變了,不可能。可是在那個太陽花期間,很多人都期待,在立法院佔領的過程當中,可以改變所有事。
社會運動的激情只是一時的,期待當下就改變所有事,無法改變就退場、失望,那這樣對社會運動是錯誤的期待,要改變是後續有更多需要做的事、建設起運動後的工程。
政大廣電系,來自中國澳門特別行政區的 V,一國兩制下聽話的羔羊
觀影感:鮮少看到導演全程表態的紀錄片,才驚覺從觀影前期自己亂下定義誤解為英雄人物式的傳記,乃至後期觀看的角度逐漸傾斜,才釐清紀錄的是三個人物間相互交織的探索足跡,或迷惘或憤慨或失落,我更私心傾向這是導演本人成長的紀錄片。比起單純旁敲側擊兩位主人公的社運歷程,來自第三方的旁觀角度,的確更豐富了敘事的層次。
拍攝紀錄片與其他方式的創作一樣,首先要充分認識自己才可能言之有物,卻不少創作者往往透過創作的過程才開始探索、叩問自己內心的疑惑,並渴望透過作品得到解答。
片中一直提到,他們希望以一己之力反抗,(久在高牆內的)筆者不禁疑慮:他們真的知道自己反抗的是什麼力量嗎,有可能反抗成功嗎,只直覺自己要做些什麼,但懂自己為何而做嗎,或希望做完之後能真正得到什麼?為什麼社會運動永遠都是學生衝在最前面?滿懷理想主義與浪漫主義就能解決所不滿的現狀嗎?我珍惜這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愚勇,卻也映照出作為觀者的我內心的悲哀。
高興看到導演的成長,願她的困惑終有一天豁然。也謝謝導演七年來堅持紀錄每個幻變的當下。敢於赤裸袒露自己的迷惘於人前需要不少勇氣,也永遠不要低估作品的能量與影響力。
提問:假若《我們的青春,在台灣》今天不是一部紀錄片,而是得以撰寫情節的劇情片,妳最理想看到的結局是什麼?
傅榆:
我想他會問這個問題是因為,我的片子到了結尾,我自己在片裡有表示這個結局不知道怎麼結束,因為跟我原本「想像」的不一樣。如果這是劇情片,我想怎麼結束⋯⋯因為我其實不是很會做劇情片的人,沒有這個經驗,我就是因為不會幻想劇情,才喜歡做紀錄片。
我希望從真實的人生中看到我意想不到的狀況、得到啟發。我不太會設想劇情。但真要說的話,我想很多人都會覺得社會運動是年輕人會做的事,它屬於一種青春,長大了就不會再做了。我其實很不甘心,在拍攝當時會覺得這麼失落,也不斷質疑,真的只有這樣了嗎?結局就是大家長大了,所以就不再做這些事了嗎?
雖然片中是因為他們(陳為廷與蔡博藝)失敗了,從神壇上墜落了,但後來他們的確也銷聲匿跡,我有問他們說:你們為什麼不再去衝撞?他們也會覺得說,已經長大了,出了社會。我就覺得很惆悵,所以我心中最希望看到的,當然是他們可以再起來,我會希望看到他們敢再去衝撞。但,這是我自以為的理想結局。
當我在片尾問他們,你們現在跟以前的想法有什麼不一樣?這是一個有預設立場的問題。因為我是這樣看待他們的結局,我覺得他們正在做的一些事和以前不一樣,那時候他們不再像以前衝撞,或是寫文章時就用匿名,我會覺得那個好像是不得不;越來越低調,好像是一種妥協。陳為廷當時在當兵,也沒有再發展政治,他後來想要出國,我當時看待他的方式是,他想要放棄了,放棄台灣,放棄他以前在做的事。我用這樣消極的態度來看他們在做的事。
當我用這樣的角度看,才會覺得他們妥協。這個問題建立在,我原先認為最好的結局是再去衝撞。後來我在片中跟他們三方對談的時候,才發現我預設這個結局是有問題的。因為我理想中的結局,導致我看他們正在做的事,沒有看到有價值的那一面。如果我沒有想像中的結局,才會發現他們在做的事情,其實都是用不同方式、在延續他們的理想。
我理想的結局通常都比較八股,所以我不適合做劇情片(笑)。我覺得,拍攝紀錄片,沒有什麼理想的結局,如果心中有定見,故事也按照理想走,我覺得這不會是好的紀錄片。
來自武漢的 Y,就讀政大傳播研究所
觀影感:《我們的青春,在台灣》是一部連導演都不知道該如何結束的紀錄片。如果按照拍片的初衷考量,眼前呈現的這部作品顯然不能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告訴我們社會運動確乎有效,也絕對必要。紀錄片只能帶著我們與三個人物一起經歷社會運動的熱血、迷惘和焦灼。但也正是由於導演誠實地告訴我們,她不知道答案,她也在求索,我們才能看到中港台三地參與社會運動的年輕個體的完整圖景。
雖然博藝、為廷以及導演本人都是特殊的個體,但是他們面對的困境則是所有人的。民主和社會運動的現實結果往往是創傷和徒然,因為權力的陷阱向所有人開放。或許專門再找到為廷、博藝在攝影棚訪談並無必要,強求一個交代也不能扭轉一種深深的失敗感。也許這的確是一部「失敗」的紀錄片,不過這個「失敗」卻讓觀看者背負了一種責任,去思考如何不把行動的希望都交付他人。
從《藍綠對話實驗室》開始,導演都在嘗試用紀錄片搭建對話的平台。但在《我們的青春,在台灣》中,導演與為廷和博藝之間都分別觸碰到了對話的不可能性:博藝要選學生會長的時候,導演開始出現信任危機;還有為廷競選立委的時候,才爆出以前的性醜聞,這時對話也變得很無力;更普遍的情況是,我們自己所來自的地方會給我們造成很多權力束縛,比如博藝博弈和父母之間,因此以下提問。
提問:權力涉入我們的生活這麼深廣,這個時候我們該如何溝通?導演是如何理解權力和對話之間的關係呢?我們是否只有在權力的真空中才有對話的可能呢?
傅榆:
所謂的權力真空,他指的應該沒有權力高低、 沒有外力要介入對話或影響彼此的權力關係,這樣吧?那我覺得,是。這就像我有在專訪提到,我跟媽媽不太會針對政治的立場辯論,辯論很難得到真正的對話,因為辯論就是希望自己贏、維護自己的權益,希望站上有權力的位置,所以當用這樣的態度去對話時,不太可能真正對話。當自己有需要維護的事情,的確很難對話。
如果說提問者說的「陳為廷競選立委時的權力」,指的是「外在影響因素」、而非想要對話的內容本身,的確外在因素是會讓人在溝通上產生很大的無力感,外在因素的真空才有可能有真正的對話。但這種狀況就是我原本片中的理想狀態,很難實現。
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會因此而失去溝通的希望,即使很難不被外在因素影響,但如果兩方真的有善意對話的意願,還是有可能的,要如何去創造這樣的空間,我還是認為那不是只能坐以待斃,而是自己要嘗試主動做些努力,即使微小,但為了更理解和自己不同的人,讓自己變成更好的人,讓自己身處的環境更好,我還是會想去嘗試看看。
至於如何做,我想或許是雙方都需意識到自己身處的權力位置,不只以自己的想法為基準,不只以自己的委屈為委屈,嘗試感受對方的難處,才有可能。我知道很難,我自己都很難做到,但還是會去嘗試,希望自己有一天能長成更好溝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