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他給胡波的媽媽一個擁抱——李安，守護金馬的李慕白

「我本人今年最後一年擔任主席職務，為大家服務，將來還是會非常關心金馬獎，不拍片還是會回來。這四年經歷非常多事情，我也非常珍惜這個經驗。我覺得電影這個大家庭、華語電影這個大家庭能有這個機會一年聚會一次，是能讓人感覺非常溫暖、非常溫馨，非常有正向能量的一個電影活動。」——李安．金馬執委會主席畢業感言

剛卸任金馬執委會主席的李安，言談間只見感謝，對自己的付出淡筆帶過。但凡是跟隨著金馬走過這些年的觀眾，肯定都明白李安這番話背後暗藏的重量，以及這四年來他和金馬一起面對的種種波濤洶湧。

都說金馬執委會主席更像是神主牌般的存在，執行長聞天祥以「大家長的氣魄和高度」形容他們，端坐在那兒自有坐鎮全場的作用，至於影展和獎項的細節，自然未必需要事必躬親。可歷來坐在這位子上的影壇前輩們，總會想著透過自己的影響力，為影壇培養下一代的創作者，並努力拓展一個獎項的可能性，讓金馬獎繼續陪伴華語電影前進。

2009 年侯孝賢出任金馬執委會主席，一句「我們來做一些改變吧」催生出「金馬電影學院」，每年招募身藏創作潛力的導演、編劇和攝影師，在學院導師手把手的帶領下，以一個月為期集體激盪出短片成品。當年侯導登高一呼，蔡明亮、杜琪峰和關錦鵬等導演加入響應，金馬電影學院多年來也孕育出陳哲藝、趙德胤和胡波等重要的新世代華語電影創作者。

2013 年接任的張艾嘉，則讓電影教育向下紮根。那年跟著《山河故人》一起踏上坎城影展的她，看見一群青少年觀眾竟然得入電影界的最高殿堂，回台後便對金馬執委會提出「青少年電影團」的構想，讓台灣的青少年影迷也有深度參與影展的機會，而後也間接啟發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的創立。

四年前張艾嘉功成卸任之際，接下主席之位的李安對她說「謝謝張導演給我們這麼平順跟精彩的四年」。金馬獎大抵是這樣，偶有風浪，但總歸來說仍是穩健中見精彩。

而當時的李安大概不曾預料，上任第一年的金馬獎，竟然就遇上金馬歷史裡最驚濤駭浪的一次。

傅榆風波：被戳破的政治習題

第 55 屆金馬獎的舞台上，以《我們的青春，在台灣》拿下最佳紀錄片獎的導演傅榆，一番致詞引燃電視機裡外的熊熊戰火。

「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國家可以被當成真正獨立的個體來看待，這是我身為一個台灣人最大的願望」——傅榆

傅榆的一席話引發台上暗箭交火，頒獎的前任影帝涂們、得獎的新科影帝徐崢，和最終代表《大象席地而坐》致詞的製片高一天，都意有所指地回應傅榆的「台獨」言論。而曾批評金馬「不專業」的鞏俐，原本藉著李安的邀請擔任評審團主席，似與金馬大和解，卻在頒發最佳劇情片的重要關頭拒絕上台，任憑台上的李安三番兩次邀請，也只是端坐不動，微笑擺手婉拒。

李安上任主席的第一屆金馬獎，是這麼結束的。

螢幕裡，台上台下明刀暗箭；螢幕外，政治光譜兩端的網友隔著鍵盤互戰，場面堪比《飲食男女》結尾的那一片兵荒馬亂。典禮後的金馬惜別酒會，本該是電影人舉杯慶賀的囍宴，中國影人卻全數缺席，同時不忘微博發文「中國，一點都不能少」；而大批螢幕之前的網友指責傅榆戳破表面和平，一邊截圖坐在台下的李安，表情放大再放大。當時為李安的「委屈」抱不平的留言，至今還留在金馬的臉書粉專上。

政治衝突始終是金馬難解的習題，此前偶爾擦槍走火，大多還能隨著時間安然收場，但這一回表面和平正式宣告破裂，時間過去，情況卻越演越烈。

風波之後：我們的雙手永遠是張開的

隔年的金馬 56，中國國家電影局正式宣佈暫停中國電影和影人參與當屆金馬獎，原本公佈的評審團主席杜琪峰臨陣請辭，而典禮贊助商瑪莎拉蒂和 ALL SAINTS 則在微博發出聲明稿，宣告支持「一個中國」原則，並終止和金馬的合作。

那一年的金馬前夕，處處都是質疑和憂慮——「中國退出後，金馬是否淪為台灣電影自 high？」、「贊助商退出會不會對典禮造成影響？」

面對爭議，李安選擇回應的方式，是給予仍願意參與金馬的電影人最大的鼓勵：「當然我們最好的作品，我個人覺得不會比每一年的差，我們今年還是有很好的作品。」

而對於因政治因素選擇缺席金馬的電影，他也以溫暖和開放的懷抱召喚，「金馬獎這個地方，相信來參加過的人，都可以感覺到一種回家、一種相濡以沫、互相幫助切磋，來過金馬獎都會很懷念金馬獎，大家非常珍惜。我們的雙手永遠都是張開的，我非常希望這個世界能夠對我們做電影的人多一份尊重。」

那一刻他是內功深厚的李慕白，三言兩語間不見刀光，只見對電影人的愛惜，和對金馬的支持。

典禮結束受訪，記者問起明年的主席職位是否繼續留任，他以一貫悠悠的口吻說：「今天辦完再想，如果沒有宣佈就繼續做。」

雙手張開，為金馬撐起一片保護傘，讓人相信李安還在，金馬獎依舊可以繼續前進。

金馬大師課：不只有神快拜，更要讓你變成神

或許是那一年的金馬風波太過轟轟烈烈，才讓許多人都忽略了，作為主席的李安，從來都不只是安定民心的存在。

初上任那年，他對執委會提出「電影大師課」的想法——比起緩步摸索，台灣的電影從業人員何不直接汲取國外已經成熟的產業經驗？

從《少年Pi的奇幻漂流》開始，李安就試圖將好萊塢傳承已久的電影工業手藝引入台灣，而今的金馬電影大師課，更讓金字塔頂端的業界大師們直接傳授創作心法，分享手藝細節。

其實過往金馬影展也曾舉辦過大師講堂，包括是枝裕和、伊莎貝雨蓓和茱麗葉畢諾許等重量級影人皆曾上台開講。但以往的大師講堂活動並未常態化，端看當年影展節目及邀請的影人而定，且面向的群眾大多是影展觀眾，內容上反而更接近影迷座談。

2018 年，李安一手催生的電影大師課正式創辦，涵蓋的專業範圍從導演和演員擴及至音效、燈光、攝影、美術和製片等，而報名上課對象也由一般觀眾轉為電影產業工作者，當中有温貞菱、范少勳等新生代演員，也不乏像夏于喬、曾少宗這樣出道已久的演藝圈前輩。

聞天祥說，李安自身的大師光環帶來了國外的資源和人脈，而執委會則努力讓大師課成為金馬的固定傳統，日後即使李安卸任主席，大師課依然能夠運轉如常。

金馬電影大師課首創以來，陣容一年比一年星光閃爍，網路有云「沒在三大影展拿過獎的不能來當講師」，名單一字排開，含金量簡直不可思議：金棕櫚名導肯洛區和是枝裕和、金獅獎名導洛伊安德森和安德烈薩金塞夫、拿過八座金棕櫚獎的金牌監製文森馬拉瓦爾，以及揚名國際的「福祿壽三人組」李屏賓、廖慶松和杜篤之。

還以為含金量已達上限，但只有金馬能超越金馬，今年的大師陣容公開後，網路暴動四起：是那個拍《教父》的柯波拉嗎！是魏斯安德森的御用攝影指導嗎！是《復仇者聯盟》的視效指導嗎！有神快拜，神串留名。

大師課現場不為膜拜神，而是讓每一位電影工作者，都有機會踏上成為大神的道路。台灣電影下一代的福祿壽三尊，也許就在李安打造的大師課堂。

李安以四年的時間讓大師課走上軌道，但更多時候，主席還是作為一個精神領袖，留給每一個充滿靈光創意的工作夥伴，得以實現奇想的空間。2018 年，「金馬經典影展」橫空出世，在現有的金馬奇幻影展和金馬影展之外，另生一個常態性影展，對影展工作人員來說當然負擔非常，但既是影迷所願，也就甘之如飴。

當時金馬團隊在私下都已籌備妥當，才先斬後奏式地報告大家長李安，而李安也毫無異議，安心放手，讓金馬可以容納每一個天馬行空的破格之舉。有什麼大膽的想法，那就儘管去做吧。放手不是最後的溫柔，是主席對團隊的全然信任，以及對金馬如何還能更好的期望。

一句話的溫暖：典禮之後，繼續陽光普照

當上主席後，李安為自己的金馬獎多加上一條行程：在典禮後輪流現身每個劇組的慶功宴。

除去 2018 年部份電影劇組因傅榆風波取消慶功宴外，這三年李安照例在典禮結束後的惜別酒會亮相，而後便開啟白雪夏夜也不停歇的慶功巡迴。他像是金馬吉祥物般關照每一個劇組，不管得獎與否，都能得到一句真摯的鼓勵，或是珍貴的指點迷津。

他鼓勵拿下男配角獎的劉冠廷，戲路很寬、什麼都可以演。
他鼓勵新導演張吉安，盡量享受還可以拍自己想要的東西的階段。
他鼓勵票房破億的《刻在你心底的名字》，長江後浪推前浪。
他鼓勵首度入圍金馬的李國煌，說他的電影非常好看。
他鼓勵《返校》裡嶄露頭角的王淨和曾敬驊，有入圍就很棒了。
他鼓勵轉換跑道的鄭有傑，稱讚他是好演員也是好導演。

今年他打破自己的紀錄，一夜巡迴九場劇組慶功宴，所到之處陽光普照，法喜充滿。

劉冠廷今年在慶功宴受訪時說，去年他以《消失的情人節》角逐影帝落空，卻是李安短短的「加油」，在一度動念放棄的他心裡百轉千迴。數不清有多少人在金馬獎後得到李安的一句溫暖，但那份鼓勵想必已經被他們永久收藏，就像金馬 55 那一晚，他給胡波的媽媽一個擁抱，始終記在金馬獎萬千觀眾的心裡。

主席之位即將交棒給攝影大師李屏賓，他不忘提醒：「金馬獎的價值無可取代。」短短幾個字，滿溢他對金馬難以割捨的掛念。

好在一年的金馬獎又平安地過去了，感謝李安主席的努力，歡迎明年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