誕生・魏如萱:奇怪的妳,美麗的瑕疵|封面故事 2020 輯一

誕生・魏如萱:奇怪的妳,美麗的瑕疵|封面故事 2020 輯一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9.01.2020

奶奶在家裡的時候,恆常手作,編織出他們生活的一切。

爺爺的襪子,妹妹的襪子,她的毛衣。奶奶把雜貨店要丟棄的紙箱、捲煙紙,折成家裡的擺設,與一只只純白紙鶴。

「自己雙手做出來的東西,像醃漬呀、做菜,都跟外面賣的、或機器做出來的不一樣。」

長大以後,她也像奶奶手織出生活的模樣,喜歡陶藝、畫畫、寫字、創作、唱歌,自己種地瓜葉、說聲感謝後滿足地吃掉。

「即使是拙劣的,有一點瑕疵的,可是它就是會有一個溫度。」

魏如萱是那種,有點瑕疵更顯美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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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十七歲的陣痛

「幼稚園時我就想唱歌了,那個時候常常有在看五燈獎,很想當唱歌的人,我小時候也喜歡林志穎、都看《娛樂百分百》,還有看到大小 S,很想當電視裡面的人。」小五時她拜託爸爸帶自己去徵選,唱了《瀟灑走一回》,「結果我落選了。」後來又叫爸爸帶自己去考復興劇校,根本沒搞清楚狀況,「拜託那個要基本功欸,我什麼都不會。」

她發現電視裡的人都唸華岡藝校,所以報考。居然就這樣上了。

幸運果然只是一下子。每學期的成果呈現,上台的永遠是「漂亮的」男生女生,她只能擔任技術工作,抵達電視台的路,真的好遠。「那時已經青春期了嘛,發現好看的人才能上台表演,我就很想放棄。高三的時候,有人跟我說妳太胖了、化妝起來會很老。我就⋯⋯啊?喔好吧就這樣吧。」在「娃娃」這個名字通往世界以前,像嬰兒滑出產道,收縮,緩緩用力,順著施力的疼痛滑出去——

「但很有趣,每次我想要放棄,就有『機會』把我撈起來。」

正當她失望之際,陪同學一起去歌唱比賽,意外被簽進了滾石的子公司真言社。

十七歲就被簽進唱片公司,今年魏如萱三十七歲了,「這二十年,其實很多時間都在等待,很多時間都是在懷疑,很多時間都是在想說,不然乾脆放棄好了,但是就是有什麼會把妳拉回來。」

進了真言社以後,林暐哲找她去做楊乃文練團的代唱,她也因為合音工作認識奇哥,組成自然捲樂團。「我的自然捲,也是我第一個團名,我接受我自己頭髮自然捲,這在我心中實在困擾太久了!」

那時候魏如萱總是留著長而厚重的頭髮,「怎麼樣燙都燙不直,後來我就留長頭髮,因為我知道頭髮比較重,我的頭髮就不會那麼捲,雖然會很蓬。有一陣子頭髮都是那個樣子。」當時的她,身旁總是坐著一位奇哥,有點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唱歌,怯怯而堅定,發出音樂長路上微弱的胎心音。

「娃娃」這個名字,伴隨蓬鬆捲翹的甜味、帶點毛躁與不服氣的聲音,誕生在聽眾面前。

大家好,我是娃娃

在這之後,魏如萱配唱了很多廣告歌,每次去唱完廣告歌,都可以拿到六千塊,得以平衡「正職歌手」的不穩定。魏如萱在廣告歌裡模仿各種聲音,廣告導演丟出很多「想像」,她就去試。

「Viva 購物台是我唱的,還有朵茉麗蔻呀、藍寶後來那個新的洗衣粉也有唱過,還有 Motorola,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了。」

錄音時有導演說:「給我從十二樓到一樓的聲音」,她就想像自己跟著聲音跳下去。很多人告訴她「娃娃」的可能性,她並不確定,因此在廣告歌中反覆試驗自己是誰。魏如萱說到幾次音樂路的新生與轉機,往往是因為某些人對她有「想像」。

「因為奇哥當時對我的聲音有一些想像。」
「小虎老師想跟我簽約,他說他對我有一些想法,我說你確定嗎?」
「建騏老師都能找出不一樣的我。」

魏如萱

魏如萱

所以,魏如萱是什麼樣子?

娃娃好像還沒什麼想法。

2011 年,發行《不允許哭泣的場合》,魏如萱剪掉了厚重的長捲髮,變成及肩短髮,2012 年以《晚安晚安》在 TICC 舉辦首場個人大型演唱會,她以「魏如萱」的名字站在這麼大的舞台上。

當時,她快滿三十了。她說出「大家好,我是娃娃魏如萱」的時候腿在發抖。

「我一直覺得⋯⋯我就是娃娃就好了,我心目中娃娃有一個娃娃的樣子,她像是面具一樣,可以唱一些可愛的歌,但如果真的叫『魏如萱』三個字,這就是我的本名欸,會有點不好意思,每次講說我是魏如萱的時候,我都會好害羞。」

在「娃娃」背後躲了好幾年,隱匿而安全地,像是不曾受過傷一樣,「魏如萱」站在台上,遺憾與脆弱像赤裸的肉身曝光。像一個女人,曾經端詳鏡子裡孕期後自己的身體。

說出「魏如萱」這個名字,她如此難為情。

大家好,我是魏如萱

魏如萱無法對「魏如萱」坦蕩蕩,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一個好到足以能被愛的人。

「我一路上就是一直被丟來丟去啊,建騏老師會簽我是因為我第一張專輯《甜蜜生活》到一半的時候,前衛花園老闆要把我的合約賣掉,我就想:好,我又要沒有了。怎麼會半路又要被丟了呢?沒有安全感這件事情是我生命裡很大的一個課題。」

「小時候因為爸爸媽媽很早就離婚,一沒有安全感就會不敢說話、不敢表達自己,合約又要被賣掉,那時候就覺得完了,那我要去哪裡呢?」

害怕自己是最後被留下來的那一個。

魏如萱

「我就像一格一格走樓梯一樣,很慢地來到了這裡。那幾年很多時候,我在想比我晚出道的人他們都已經去小巨蛋了,那我到底在幹嘛?大家都去歌唱比賽,那麼多會唱的人,其實我覺得這世界根本就不差我一個。」

老闆要把她賣掉的時候,拎著她一間間唱片公司去唱,「大家都說嗯!唱歌很好聽,但是都沒有消息,我就懷疑是我不夠漂亮。」

青春期的憂慮,像鬼一樣跟著她。「我一直覺得自己不是好看的。」可以自立自強、靠自己的音樂賺錢生活後,這些矛盾就像削鉛筆,跟隨她的用功越削越短。「很多時候我的自信是歌迷給的。我跟他們之間建立一種無形的溝通,歌迷喜歡妳,妳有自信了,就很勇敢地在他們面前講話,他們不會笑妳,慢慢的,當我不再去想漂不漂亮的問題,我就做自己,想講什麼就講什麼,想唱什麼歌就唱,回到自己本身,不再去跟別人比較,我就好了。」

「魏如萱」這個名字是她爺爺取的。「如就是像的意思,萱就是那個因為我媽媽生我很辛苦啊,所以就是紀念媽媽,然後萱這個字呢也有忘憂的意思,所以就是忘憂⋯⋯你想想,我唱歌就是可以讓人忘記憂愁、忘記煩惱,哇我這個人也太有用了吧!」

「漂不漂亮、好不好看,以前會影響我,現在不會了。」

「魏如萱」身份的輪廓,跟隨她的創作能力一起誕生。那時候,魏如萱已經累積了填詞作曲的經驗,從與陳建騏合作的《泡泡》包辦〈買你〉、《甜蜜生活》大量填詞、《優雅的刺蝟》更多作曲,《不允許哭泣的場合》中她的創作量讓整張專輯的語言更接近自己。

她已經可以說:「大家好,我是魏如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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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如萱,37Y 3M 11D

魏如萱確實不是那種頭髮又黑又長又順、仙氣到讓人不敢怠慢的「女」歌手。

因為她自己也沒辦法裝得脫俗。

張開嘴巴 幾顆蛀牙骯髒
雖然她穿小洋裝 還有頭長髮
但愛說別人閒話 
不守時也不害臊 還故意裝傻
不應該吧 三八花

——〈花王〉,作詞:魏如萱/作曲:Niza

看她自己寫的詞,這樣嬉皮笑臉罵人的樣子。「魏如萱」並不合身於任何一種「女」歌手的樣板。從〈女人經痛時〉的抱不平、〈買你〉的傲嬌、〈吼呦〉的不耐煩,或者她安靜怯懦的一面:〈門〉〈困在〉〈好嗎好嗎〉;憂鬱神經質的一面:〈一顆灰塵〉〈巴黎的憂鬱〉〈恐慌症〉;她奇幻的腦袋:〈我爸的筆〉〈沒有星期五的無人島〉〈雪女〉——自己養育出「魏如萱」的諸多面貌,也養育出聽魏如萱長大的女生們,更多不合群的可能性。

很多人跟魏如萱說:「妳講話太天馬行空人家聽不太懂。」

「就是覺得我很奇怪,覺得我是外星人這樣,我也知道我自己很奇怪,但是我也沒有辦法改變,因為我好像就是這麼奇怪耶!」

在她的創作中常見稚氣:「我一直覺得我裡面有一個小孩子沒有長大,因為⋯⋯爸爸媽媽這塊,像是一個空白,我有一陣子,真的很想回去唸幼稚園。但當時我已經高中了,那時我就覺得,為什麼沒有大人唸的幼稚園?我覺得我可以!我想在那邊做一些很簡單很幼稚的事,我想變成小孩。」

她花許多時間處理身體與內心的時差。

幾段戀愛中,都有挫敗。「我在愛裡會有一點委屈求全。以前自卑到有點強勢,會想要掩飾自己,掌控所有狀況才有安全感。我是到很後來才知道,原來我不可以打爆人家的電話,會嚇到別人。」也許她一直想回到幼稚園,是因為幼稚園時有些事沒有被完成。「甚至說,妳對父親的愛,那個關係就會有點延伸到愛情,像我跟我爸的關係,就有一點點戀父,妳會去找妳男朋友身上有一點像妳父親的特質,不小心把對方當成父親去愛。」

原來是從幼稚園時期,她就展開了一段流浪的路,像是蹲在路邊,等待有人把自己撿回家的小孩。

「你知道這個東西好吃,你覺得超好吃的,可以大聲講出來,以前我不行,那時開始可以很明確地跟別人分享,我覺得這件事是這樣。以前我一直在拿自己跟別人比較,但怎麼比都比不完呀。」什麼時候?等待《不允許哭泣的場合》以後,開始有人認同她的創作身份、等待 32 歲終於不用再唱六千元現領的廣告歌,她可以養活自己了。

魏如萱

魏如萱

魏如萱

直到時間把魏如萱變成路易的母親。

「我現在沒有想要回去唸幼稚園,生了小孩以後,我可以用小孩子的視角,再長大一次。雖然說我的童年跟爸爸媽媽那塊是空的,可是我現在變媽媽了,我們一起重新再長大一次,我沒有一個模板去學習,但沒有關係,我可以自己建立。」

她分享自己畫畫的事,以前魏如萱的畫只有線條,這兩年,她的畫常被填上顏色。「以前看不到的東西,越長大就發現,咦,妳看得到欸,原來畫圖時不只是畫一個人的平面,有骨頭,有深淺,有明暗,在一個時刻,發現,嗯!我看到了,那是生命來教會妳的,我一直覺得沒有什麼是浪費的。」

魏如萱沒想過要成為什麼樣的自己、與母親,只知道要和路易再做一次小孩,「內在的東西是不會被長大的身體影響的。」她舉例近九十歲的奶奶還是很少女,「她會分享自己編織的花瓶,跟我炫耀說:『妳看,我做得好漂釀~』」魏如萱在奶奶一手一手的編織裡,理解替他人創造容器的快樂,成為一個有瑕疵但寶貴的孩子,練習了被愛與愛人的胎動。

創作的胎兒

Don't cry, don't cry
大雨裡的烏雲啊請帶我離開
Don't cry, don't cry
就不用害怕靠不到岸的大海

——〈Don't cry Don't cry〉,詞曲:魏如萱

魏如萱為《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寫的歌重新編曲放入新專輯《藏著並不等於遺忘》。這些詞也像是她對幼小的魏如萱說話。

過去,魏如萱的詞很多抽象意涵、像破碎的寶石、散落的詩,她嬰孩學語,能「咦嗚咦嗚咦咦」或以大量的「嗚」唱完一首歌,也慢慢鍛鍊出完整表達一句話的能力。這一切並不容易。

「小時候我就很喜歡國文課,我對認識一些字詞很有興趣,還有我很喜歡把外語放進 Google 翻譯,會出現一些奇妙的字,我就可以在枝節裡面找一些歪七扭八的東西,把靈感放進我的冰箱。還有戲劇科時,老師都會教一樣的詞,唸不同的斷句,會有不同的感覺⋯⋯」呼吸在語言中成形。

創作中「寫字」的起點,因為建騏老師鼓勵她用語言把自己內心「圖像性的思考」表達出來,胎兒成形以前,是從心臟先長出來的。以及長期在電台工作的關係,必須更理解語言溝通,「我試著用文字把它記錄下來,要怎麼樣才可以把它記錄到跟我想像的一樣?就開始養成寫日記的習慣。」其實她不只寫日記,她也大量記錄自己的夢境,每個夢都像一則電影的隱喻。

她甚至把夢境寫成歌。

「我們錄音師的小孩,有一天來跟我說:娃娃姊姊我做了一個夢欸!我就把它寫下來,他跟我說了橘色外星人的故事,小孩子的夢太特別了。」

橘色的外星人 手長腳好高 只有一顆眼睛
生氣的太空船 上下左右跳 請我吃恐怖飯

——〈外星人愛我〉,作詞:魏如萱/作曲:陳建騏

在《藏著並不等於遺忘》中,既有她孩子的心,也有她寵溺的目光。李格弟寫詞的〈兒歌〉,在編曲上是整張專輯中較活潑的曲目,她像是頭也不回地,奔向一個保有稚氣與甜蜜的非典型母親。

啊為什麼一個少女叛逆不馴
時間啊就把她變成一個母親

——〈兒歌〉,作詞:李格弟/作曲:黃韻玲

路易的母親

她用三十幾年的時間理解愛是什麼、我是誰,再用十個月的時間打掉重練。

魏如萱

魏如萱

懷胎路易,妊娠出生命嶄新的紋路,「其實懷孕是一件很恐懼的事,因為第一次,妳根本不知道身體會發生什麼事,是幸福跟快樂嗎?有,但很多時候都在擔憂裡,妳會很怕,如果他臍帶繞頸怎麼辦,胎位不正怎麼辦,如果今天沒有踢我怎麼辦,他有在動嗎?我是不是喝太多咖啡了?」

但是這一切她都無從問起,只能爬文跟聽別人的經驗。魏如萱說,這種對未知既恐懼又迷戀,也有點像創作:「我在《不允許哭泣的場合》時自己寫了文案,我就說:這些歌都已經像是標本,它已經死亡了,可是它看起來超美的。我把死亡變漂亮,給大家看,大家說哇好漂亮喔,可是它已經死掉了。過去發生的事情痛得要死,才把它寫成歌,把它變成標本的時候,再重新被詮釋成另外一種生命。」或生或死,痛過的事,原來最後都會變美。

孕期胎動,直到路易降世,魏如萱的整個天地為他悸動的一刻,像一世紀那麼長:「妳知道那是一個生命時,很高興,也很恐懼,直到他生出來⋯⋯你誰啊???很陌生,天啊這是一個人欸!!!到現在我看著他還是覺得,你真的是從我肚子裡面被拔出來的一個人嗎?」

愛是每次見面都像初次一樣詫異。

以前戀愛像是聖誕節交換禮物,「就覺得我愛你你也要愛我,但現在變成媽媽,就是完全徹底地付出,你不用管我,我給你的愛,愛了就是愛了。不是我送你禮物你也要送我喔,愛是沒辦法計量的,只要他笑一下,好,可以了,OK!」

小孩跟婚姻的學習在她生命裡並行,「從男女朋友變一個家庭,跟面對一個妳生出來的生命,讓我覺得愛是有另一種⋯⋯責任,妳因此可以自然地去做妳未必那麼喜歡的事,對小孩的愛是更明白與直接的。」她覺得這種層次的愛超乎想像:「就像我在分泌乳汁,我以前不知道女生的身體這麼厲害,可以不斷產生出小孩子需要的東西。」

母親的用身體丈量小孩的世界,整場專訪,她的時間以脹奶的腫脹程度計算。時間在魏如萱的身體留下刻度。

「我該回家餵小孩了。」

魏如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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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統籌蕭詒徽
採訪李姿穎 Abby Lee
撰稿李姿穎 Abby Lee
攝影王晨熙 hellohenryboy
編輯協力曾勻之
助理郝御翔
服裝協力JAMEI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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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妝侯怡如 Yi-Ju 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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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蕭詒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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