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魏如萱:哭一哭就長大了|封面故事 2020 輯一

逝去・魏如萱:哭一哭就長大了|封面故事 2020 輯一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0.01.2020

她一直記得,媽媽離開的那一天。

「我一直哭,說媽媽妳要去哪裡?她把門打開,說『我要去上班!』門關起來,她就再也沒回來過了。」

說沒再回來其實也不甚精確。即便很少很少,幾次她睡著、爺爺出差只有奶奶在家時,媽媽會回來偷看她和妹妹,輕輕拍她的背,彷彿在哄睡。她只回答「可以不要拍我嗎?」媽媽並不知道,那時的她已經不習慣這樣被拍著入睡了。

起床後她會在冰箱發現檸檬餅。一顆顆黃色果實冰冷躺著,是媽媽台中移動到花蓮的證明,不知不覺,漬成她童年的苦味。

那一年,魏如萱三歲。這是她最早經歷的離開。

醒著的時候,她其實很想念媽媽。「一個人還是默默想說,她真的不想我了嗎?一直想這個問題,想到就哭,哭一哭,就長大了。」

並不遺忘

她說自己記憶力很好。或許,有點太好了。

魏如萱

魏如萱

魏如萱

「我都記得我的歌迷。那些以前的歌迷,有些已經不見了,也沒有再來聽過演唱會。」彷彿在心中細數面孔,「可能長大了,他們就沒有再來。當然有可能他們結婚生小孩;當然他們也有自己的人生什麼的⋯⋯但我還是記得他們欸。」

隨意撈取,盡是陳年舊事的細節。幼稚園時,小小魏如萱想和隔壁男孩結婚,「我以為大家都一樣,結果只有我這樣。」告白、告白、告白,就算同學起哄嘲笑,她完全阻止不了自己的奔放,「我就是喜歡啊。我就藏不住我的感覺,人家喜歡就默默喜歡,我默不了欸!我就一定要寫情書給人家說『我・喜・歡・你』。」

後來她才知道,那是尋找安全感的方式。母親離開後的天崩地裂,讓她每到新環境就渴望以愛錨定自己,「去到一個地方,一定要喜歡一個人,我才會找到所謂的安全感。」她演起自己小時候狩獵的樣子,那幾乎是太有目的性地去填補匱乏:「我想找一個喜歡的男生!誰長得比較帥,我要喜歡他!」

魏如萱幼稚園版「我們以後要結婚」最後以單戀作結。不安全感驅動喜歡,而喜歡驅動她的一切,「因為喜歡他,我去上學才有動力。即使全班都在笑我,沒關係,我活在我的世界裡。」

這樣一個什麼都記得的人,像是用未來的每一天反芻過去。新專輯取名《藏著並不等於遺忘》來自安徒生童話故事,原先是收納三個小故事的標題。其中一個讓她印象最深刻的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對相愛的窮苦情人,兩人訂婚後,男子被有錢的寡婦追求,因而與女子協議分開。多年後再相遇,男子悽苦,對女子說只想念她。過不久男子病死,女子從此服喪,就算一人在家也繫著黑蝴蝶結——傷痛、遺憾、愛情,「藏著並不等於遺忘」。

「我知道那個感覺。妳跟這個人分手了,有時候可能還是很愛他,『喔,要說再見喔?』但妳還是愛啊。妳還是在乎那個人呀。妳還是會去看他的 IG 啊。或他今天心情很差,你也會跟著很差⋯⋯但他知道嗎?他不知道。」

她像是那個服喪的女子,即便對方已經離去,卻一直意識到身上無形的黑蝴蝶結,被愛情的記憶纏繞:「我覺得我是那種很癡情、很長情的人,每一段關係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訪談中她惟有談過一次遺忘,是有關母親的。母親過世前幾年,兩人才聯絡上。面對面,長大後的魏如萱開口問,妳是什麼星座的?原來妳長這樣?和照片裡好像有點不一樣欸?原來妳那麼矮⋯⋯一切都很陌生,記憶彷彿背叛了她。

「我最需要她的時候她不在。」她像是在與母親對話,「因為妳一直都不在,所以我就把妳忘了。就是要把妳忘記。」 

藏與不藏

其實她並不是一個知道如何「藏」的人,喜歡也「默不了」,肚子餓就是肚子餓,不高興就是不高興,有時走進電台直接開 mic 和觀眾說,我今天去拔牙、我肚子痛,真的開心不起來啦,「大家不是都是人嗎?就是肚子痛,我沒辦法裝我肚子不痛啊。」

魏如萱

魏如萱

魏如萱

她自知心直口快,偶有惡果。高中時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因為聽聞第三人轉述魏如萱所說的話,就此決裂,再也不聯絡。是在長大過程的傷痛中,她慢慢知道什麼叫做藏,什麼叫秘密。直到今日,有時她也反省,「也許這樣的工作,要有一些隱藏會比較好,旁邊的人工作起來才會比較舒服。」

爸爸去世的那一天,她在 hitFM 頒獎典禮。開演前得知消息,甚至連新聞都出來了,她打包情緒,照常上台表演,「我旁邊的人都還比較緊張。」那時的她在想什麼?她說,不想造成大家工作的麻煩。

見到爸爸時也沒有哭。因為旁邊有太多陌生人,都是爸爸的朋友、兄弟,她需要撐住自己。也是身為大姊的緣故,她自覺有責任堅強,如果崩潰,大家就沒有依靠了。巨大的離開,讓痛苦變得可以忍,可以藏:「我要保護他們。我要堅強給他們看,這樣他們就會多一點點堅強了。」喪禮結束後每次奶奶打來關心,她會用最平穩的聲音接起電話,「好,奶奶妳不要哭了。好了,好。我知道了,我要工作了,掰掰。」 

那些沒有落下的眼淚,都蓄積到獨處時刻,「洗澡的時候,在蓮蓬頭下面就這樣哇~~~(一邊示範醜哭),真的有點像神經病欸。出去門一打開就這樣(面無表情)。」

隔年,好友盧凱彤、陪伴十幾年的貓咪 Gaga 離世,魏如萱密集地面對難解的離去課題。去年她受邀為《查無此人——小花計畫》創作,將一路處理的心情整理成〈很難很難〉,與鳳小岳一同作曲,與也剛面臨成員離去的豪華朗機工搭配完成展覽。複數的死亡與傷痛,交盪出那個感染力極強的小房間,使許多人一走進去即能感受,流下眼淚。

很難 很難刻意逃避靜止的一片
很難 很難不去想起你的臉
很難 很難輕易埋葬劇烈的一切
很難 很難一下就毫無畏懼

——〈很難很難〉,作詞:魏如萱/作曲:魏如萱、鳳小岳

與鳳小岳的合作,讓這首歌有了和她作詞時不同的想像。面對接連的逝去,她原先想像悲傷基調,但鳳小岳認為:死亡不是完全的黑暗,還是有光,因此整體旋律、編曲上都變得更為輕快。她聽聽也覺得不錯,讓這首歌多了些堅強,記錄即使很難很難,還是走下去了的人生風景。

魏如萱

不過,潮濕的大霧還未散去——魏如萱的自我分析是:「你看,那個『沒有哭』就害了我,要消化很久。所以才會有〈彼個所在〉,同一個題材,又再說一次。」

收錄於《藏著並不等於遺忘》,〈彼個所在〉用四種語言像是對著不同對象呼喚思念。MV 裡女主角懷著孩子參加父親喪禮,新生碰撞死亡,也像是魏如萱這兩三年來的狀態。從「很難很難」到這首歌裡的「很想很想你」,是她更直面重要的離去,「〈很難很難〉的時候,是看到死亡這件事情、終於可以勇敢面對它;但到〈彼個所在〉,是直接拿那個恐懼在妳眼前,恐懼就在這裡。」

不藏了,她打出一記直球的傷心。

要哭,大家一起哭

目眶紅紅  嘸想要講話
惦惦坐佇遐  敢若無魂有體
I think you know everything
對不對

——〈彼個所在〉,詞曲:魏如萱

魏如萱說,這是一首直接來傷心的歌,「就太直白了。但我覺得,我要把它很直白地寫出來。很簡單,可是就是那個樣子。」 

「這首歌我也是邊寫邊哭,邊錄邊哭。其實這首歌⋯⋯真的太困難了。」直到現在一個人走在路上哼唱,常常只能唱到進副歌的地方,眼淚就會逼得她在心中叫自己閉嘴。她表演那個忍住不哭的面目猙獰,如喜劇般的浮誇演法,卻讓人心疼。

Gaga 過世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哭得極慘,吃不下飯。回頭想想,應該是因為家裡只有她和兒子路易,不像父親喪禮那般大陣仗,也不需要為誰堅強。她哭到不想再養貓了,「因為我不把她當成貓,她就是我的家人啊。」她深知 Gaga 是如何陪伴她度過一切,「別人看不起妳、不要妳、連妳自己都看不起妳自己的時候,妳看!她需要妳。而且她一直都會在,那個陪伴是無可取代的。一個人的時候,還好有一隻貓在那裡,很脆弱、很孤單的時候,她都在。」

「不是我養貓,是貓養我。」── 《言花》,魏如萱

魏如萱

魏如萱

〈彼個所在〉的誕生,是因為眼淚終於潰堤而蔓延,「我想要別人可以分攤一點我的眼淚。你幫我哭好了!我可能就不會一直哭了!要哭,大家一起哭。」歌曲上線後,她收到許多留言、私訊,有人分享悲傷故事,有人感謝她說出心聲⋯⋯〈彼個所在〉像是場集體治療,魏如萱以催淚釋放眾人內心的瘀血:「這首歌,如果可以讓那些不敢哭的人哭,我覺得很好。」 

能夠有這樣的溝通往復,也是因為她一路走來就陪著許多人。週一到週五晚上九點,魏如萱固定在空中與聽眾相見,頻率堪比摯友。「其實我很常會收到大家的私訊,而且我每一封都會看。因為跟很熟的人他們不敢講,但他們聽廣播覺得我很像他們的朋友,就會來告訴我。」

回應眾多傾訴,新專輯也終於收錄大家敲碗許久的〈陪著你〉。這首在「milk and honey 孕期限定演唱會」就曝光過的歌,排在第一首,就是要和大家說聲久等了、我來了。

做自己的太陽
你就能當別人的光
親愛的  我希望
你能找回單純的勇敢

——〈陪著你〉,詞曲:魏如萱

這首歌本來是寫給表弟柯智棠的,被退歌而決定收入自己專輯。但越聽越覺得,這真的是一首屬於魏如萱的歌,散發著陪伴的力量。她很認真地說,「你知道為什麼我會寫那麼多有陪伴感覺的歌嗎?因為我就是一個需要被陪伴的人,所以我才寫了這樣的歌。我覺得有太多人需要被陪伴,如果我可以用一首歌來陪伴他、來給他力量、可以給他鼓勵,我覺得很好。」

那個不安的女孩漸漸理解,匱乏、不安全感、需要被陪伴,也可以用音樂轉化成陪伴。

把愛背在身上

她在〈陪著你〉寫下「你不是樹枝上的孤鳥/我會一直在你身旁/陪著你歌唱/陪著你張開翅膀」,同時收錄在專輯的〈海鷗先生我愛你〉則呈現另外一種飛翔意象,魏如萱輕輕唱著「海鷗先生能否拜託你/送上一個吻」,轉化了深痛的失落,更接近日常的思念。

〈海鷗先生我愛你〉這首歌是雀斑樂團的斑斑所做,致敬去世的 Bossa Nova 之父 João Gilberto。魏如萱以氣音般輕盈演繹副歌「Papayapaya papayapaya」,那是思念振翅的聲音:「海鷗飛的時候和空氣之間的振動,也許是很急促的啪啪啪啪啪,但也有可能,他可以輕輕地,慢慢慢慢,幫你把愛和思念載到你想要去的地方。」

她腦中出現的畫面是隻可愛的海鷗,「想著一隻海鷗載著人家的愛,『好!我去!』這樣出發,很像飛鴿傳書。」

魏如萱

經歷那麼多離去,她試著用各種方式去理解太過巨大的失落,「死去的過程,同時也有一部份是新生的,沒有什麼是徹底失去。」度過死去與新生之間的時間差,那是很難很難,但依然去消化:「先接受那個死亡的感受,你會慢慢慢慢地變好。當你可以去面對死亡的時候,那個新的東西就會長出來。」

並不遺忘的能力,讓她能夠繼續愛:「仍然會繼續想念,仍然會繼續把愛背在身上。我對他的愛,不會因為這個人死掉就不愛了。」 

把愛無限延伸,那是超越生死的存在。死,也影響了她與所愛之人的生活,「以前都覺得死掉就死掉了,所以我沒有買保險(笑),是今年才買的。有了小孩之後就覺得不行、一定不能害到他,要把自己照顧好。」

無論父親、Gaga、凱彤的離去或是路易的出現,都像提醒她去珍惜:「我不想那麼早死,我想陪他再久一點、長一點的時間。想跟他一起長大,想看他長大——這就是我新的,對生命的看法。」

其實 Gaga 離去後,她也曾做寵物溝通,對話這個陪伴許久的家人。她並不是一個完全相信寵物溝通師的人,但這次,她覺得應該是真的。

「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嗎?」
「會啊。」
「可是我不想要再養貓了欸。」
「到時候,妳就知道了。」

離開的傷痛,不經過是不會知道的。但痊癒也是,再見面也是。到時候,就知道了。

魏如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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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封面統籌蕭詒徽
採訪溫若涵
撰稿溫若涵
攝影王晨熙 hellohenryboy
編輯協力曾勻之
助理郝御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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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蕭詒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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