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劇吧|《雖然是精神病但沒關係》:童話走下神壇,為什麼我無法幸福呢?
平淡追完《雖然是精神病但沒關係》(後稱《精神病》),以為過沒幾天就會忘記,卻總有空虛感揮之不去,像在沮喪時喝下一杯熱飲,在好久之後才意識到那份溫暖。作為 tvN 的週末劇,《精神病》沒有早前的《愛的迫降》那樣愛得猛烈,也不如接檔的《祕密森林2》有牽動觀眾神經的暗湧,卻用故事中一點一寸的悶痛,織出一張如《麥田捕手》般溫柔的網,輕輕網住那些險些跌落生命之涯的人們。
非典型愛情,虛構中必有真
母親被殺身亡後,年幼的文鋼太扛起照顧自閉症哥哥文尚泰的責任。哥哥當年親見案發現場的創傷具象化成殺人的蝴蝶,每到花開的春日,蝴蝶便會入夢作亂,逼鋼太不得不帶著尚泰搬到新的地方。故事的開頭是又一次被迫遷徙的途中,他邂逅童話作家高文英,發現她竟是自己小時候愛而不得、甚至曾狠狠被傷的初戀。
「你相信命運嗎?命運沒什麼大不了的,當你有需要時出現在你面前,這就是命運。」
世界這麼大,該遇到的卻一個都跑不掉,很顯然《精神病》並不走寫實戲那一套。兜兜轉轉,文鋼太和高文英雙雙從首爾回到共同的故鄉——城津市。那是個靠海的小鎮,緊臨海線有座森林,裡頭一幢「被詛咒的城堡」,是鋼太小時候向文英告白被拒之地,也是高文英一生夢魘的的起源。《精神病》的概念有趣,每集情節都緊扣一則原創/古典童話,章節感極強,像讀推理小說那樣,有抽絲剝繭的念想。
「我寫的童話故事,都是魔女比較漂亮。誰說公主都一定善良又美麗的?」
華麗的打扮、不時被引爆的歇斯底里⋯⋯高文英或許是今年截至目前為止最具反轉魅力的韓劇女主角。和《梨泰院Class》的以瑞同樣有「反社會人格」的人設,性格的貫徹卻更有力道:談吐間髒話連篇、菸不離手;別人轉筆,她轉小刀。若持刀傷人被阻,她就氣定神閒地回一句:這些該死的人渣為何命那麼硬。難溝通、難攻略的程度突破天際。
但文鋼太卻教會她「蝴蝶擁抱法」——衝動行事之前,雙手交叉在胸前,輕拍自己的肩膀——像看穿她的暴戾是事出有因。高文英不傻白甜也不討人愛的反女主人設,隨著「我知道妳不只是妳看起來那樣」的文鋼太視角,像引導觀眾看見魔女心中最柔軟的一隅。原來她的自我武裝,來自幼時母親施予的精神虐待。這件事的顯影,是劇中消弭精神病汙名的映前聲明:我們能不能停止對精神病的惡意揣測,並看見一個人身心的創傷?
責任感使然,文鋼太從小弟代母職,因心懷對哥哥的愧疚,成年後的他將生命的全部獻給尚泰,因而活成沒有七情六慾的樣子。身邊的人都嫌他笑起來跟小丑一樣難看——眼神很悲傷,嘴角卻上揚。直到高文英在他身上施展霸道求愛術,不是輕敲心門,是直接把門撞爛走進(怕.jpg),讓鋼太遺落在童年喜怒哀樂逐漸回籠。
我尤其喜歡劇中對兩人關係進展的鋪排,因為人生境遇的某種重疊,在情感交鋒之前,鋼太已經能讀懂文英寫下的童書:《啖食惡夢長大的少年》、《喪屍小孩》和《春日之犬》⋯⋯,編劇趙容創作這些映照文英童年創傷的童話,藉由演員之口讀出,也像一次次驗證「共鳴」的存在,問著:人真的不可能完全了解另一個人嗎?那些你拚命藏起的痛苦,會不會有被接住的一天?
「我們身體很誠實,只要感覺到痛就會流淚。但我們的心是大騙子,就算痛也會默不做聲。」
《精神病》是一則關於「受詛咒公主」和「惡夢少年」相愛相殺的異色童話,乍看是非典型的愛情故事,但真正創造療癒感的,並非男女主角何時接吻、何時上床,而是劇中確實提供了許多選項與路徑,讓你看見,脆弱的人與人,真有可能互相扶持、靈魂相親。
演員的化學反應
推薦本劇有個前提:你先要能夠接受前三集的用力過猛。《精神病》開局採用大量的匹配剪輯,試圖在每一次轉場創造奇觀。例如鋼太抱著嘔吐中的患者,接下來幾秒內就閃過大量垃圾傾倒、打翻牛奶的畫面⋯⋯種種惡趣味宛如迷因。不確定是否中途換了剪輯師,或是隨著故事深化所做的調整,第四集之後的敘事方式逐漸趨緩,不再追求視覺高潮,卻偶有細緻的亮點,能感受到編導團隊「想說好這個故事」的誠意。
本劇讓我百感交集的,也是因為《精神病》從鋪排到轉折,在韓劇海中不算出色,但除卻前幾集,完成度卻很高。僅管少有把觀眾情緒推到最高再猛然收束的深刻,卻有時收時放的耐心,讓每條支線都有合理、溫暖的落幕。
主演群徐睿知、金秀賢和吳正世的超群發揮,也為觀眾創造出另一種療癒:你真的可以安心看劇,不用怕誰誰誰把一切演糟。乍聽很基本,今年韓國偶像劇卻沒幾齣做得到。(遙想讓人恨鐵不成鋼的《梨泰院Class》和《永遠的君主》^^)
雖然在 2020 年結束之前,還不能確定《精神病》的最終落點,但把年度韓國「偶像劇」第一男主角先頒給金秀賢完全可以。
如果說 2012 年《擁抱太陽的月亮》是金秀賢演員之路發光的起始,之後的《來自星星的你》是一次失足,太短的戲齡撐不起都教授冷酷又深情的人設;電影《Real》更像出師不利,突破性的表演救不回作品本身的混亂。《精神病》或許會是他開始被觀眾定義為「實力派演員」的重要里程碑。
直到現在,電視台偶爾重播《來自星星的你》,難免替他尷尬到胃抽筋,感慨少年誤把面癱當演技。因為在軍中感受到體內的「戲癮」,2019 年退伍後,金秀賢對表演這件事下了決心,沉澱並等待「能讓影迷看見自己轉變」的作品。從都敏俊到文鋼太,七年之後,身為觀眾,實在樂見金秀賢已能將面癱演出情感縱深,接得住同劇資深演員的戲,情緒的收放自在許多,真正能讓觀眾感覺到角色痛苦的核心。
童話走下神壇,然後成真
「長大成人的少年雖然不再做惡夢, 但不知道為何,他絲毫沒有變得更幸福。在一個血月升起的夜晚, 魔女再次出現在少年面前。他不滿地朝魔女大喊: 我所有不好的記憶都刪除了,但為什麼我沒辦法變得更幸福呢?」
雷劇看多了,更容易被真正和角色活在一起的演員給感動。《精神病》播出後,飾演哥哥的吳正世曾為一位精障粉絲準備一場遊樂園見面會。這位粉絲的妹妹說,哥哥看見劇中尚泰大哭的畫面,一直說著好想見尚泰一面,想守護他、跟他說一句「沒關係」。見面結束後,那名粉絲的媽媽在社群上傳了吳正世與自己兒子的合照,寫下:「如果你有遇見過天使,你會知道他是那麼耀眼到難以直視。眼淚不禁流了下來,在見面之前,也在見面之後。」
你相信一切,一切便能夠是真的。這件事是如此鼓舞人心。
粉絲將文尚泰這個角色帶進現實,也像是童話故事這個體裁的寓意。故事的伊始,高文英就表明所謂童話只是「將現實世界的暴力與殘酷,悖理違情描寫而成的殘忍幻想」。她筆下的公主全是受詛咒的惡女;親情戲更是缺乏,兒女的誕生全是服膺於父母的私慾⋯⋯,然而真正讓她提筆寫下故事的原因,卻是父親初次唸童話書給她的記憶。她曾相信童話,所以「童話的破裂」才那麼傷,甚至進一步取代她心中童話本來的意義。
高文英不再寫幸福快樂的結局,也像身為觀眾的我們,走過生活的步步艱難,比起王子愛公主的羅曼史,更能共感不完美、有所殘缺的角色與靈魂。
如果童話能作為現實的映照,「蝴蝶」這個貫穿全劇的引子,是尚泰的創傷,也是攸關殺母仇人的謎底;當文英母親說蝴蝶的古語「Psyche」是精神病「Psycho」的字源,精神病院院長卻告訴尚泰:「Psyche」是希臘神話中的賽姬,其實也象徵著療癒。
蝴蝶在劇中一次次的昇華與轉化,像對著世界上所有鋼太、尚泰和文英——那些受苦的人和身旁的照顧者——溫柔訴說:當痛苦不再被迴避,下一步將迎來療癒的可能。就算承認自己好不了也沒關係,雖然是精神病但沒關係,因為真正的治癒不是殲滅身心之疾,而是重新找回「生」的念頭,與「相信自己值得被善待」的信心。
「魔女按照約定拿走了他的靈魂, 並且告訴他:痛苦難受的記憶,深感後悔的記憶,傷害他人和被人傷害的記憶,被拋棄的記憶,唯有將這些記憶埋藏在內心深處過活的人,才能變得更堅強,更熱情,更有韌性。 只有那樣的人才能獲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