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鐸・安安您配角系 EP1| 《遊戲王》裡最傲嬌,海馬瀨人:不戰鬥就沒有安全感
映照現實的卡片貴公子
海馬:「何謂力量?就是讓自己生存下去,唯一能信賴的東西。那就是力量。在戰鬥場上,除了自己以外都是敵人!所謂的力量,就是打倒敵人、守護著我方領域的武器。」
尊力量為優先,身邊沒有朋友。為了得到青眼白龍虐待老人、為了奪取神之卡封鎖市區,然而,他的胸前始終掛著當年在孤兒院下棋時的兄弟合照,照片裡是相依為命的弟弟發光的笑。
倫理學上有個概念叫做「德福一致」,意思是「有道德的人會得到現實中的好報,不道德的人則會遭逢報應」。正因為現實當中「德福無法一致」,便有倫理學家主張「道德行為的動機不應該以追求幸福作為目的」。也正是因為福德無法一致是現實裡頭的常態,人類便將福德一致的可能,寄託在宗教/神話中才能成立的報償系統。
福德一致的理想世界,時常在少年漫畫的主角威能中不斷還魂。《遊戲王》中的戰鬥橋段,大部份都遵照著「福德一致」的公式在進行,儘管在決鬥過程仍然有戰術運用的鬥智埋伏,也多少觸及到玩家價值觀反映為戰術策略上的個人風格、而成為左右勝負的微妙關鍵,但為了襯托出「友情的力量」的正義信念真的非常強大,作品不惜透過雙方卡牌力量的絕對劣勢、主角關鍵一抽的逆勢翻盤,襯托出道德/精神信念如何可以扭轉現實勝負,不顧現實條件的合理與否。難怪當海馬的弟弟圭平在扭蛋遊戲輸給武藤遊戲闇人格的時候,不甘心地說:「扭蛋怪獸的等級和力量,應該都是我這邊具有壓倒性的優勢。我沒有任何會輸給你的要素。」
相對於主角武藤遊戲以信念扭轉現實,作為擁有「絕對力量」的對照角色,就是海馬瀨人。
海馬的設定是主角們的反命題——能夠左右勝負的能力與技術從來就都不一定是道德的。而正如同遊戲一夥人所面臨的困局「道德行為不一定能夠創造出現實中幸福的成果」,海馬面臨到的困境則相反:「透過不道德的手段真的能達到道德的目的嗎?」武藤遊戲一夥人的屢戰屢勝,讓他們經常規避掉屬於他們的難題,所有《遊戲王》裡頭最動人的情節都立基在武藤遊戲輸了或差點輸掉比賽的情節;但海馬從作為反派角色喪失純真的墮落,讓他碰觸到真正存在困境的難題。
沒有勝利,夢想算什麼?
海馬:「朋友的力量⋯⋯無聊!對我而言,用那種東西得到勝利,一點意義也沒有!我永遠都不需要朋友。」
海馬有著一個和他苛薄寡恩的臉孔完全搭配不上的純真夢想:打造一座所有和他一樣無家可歸的小孩可以盡情玩耍的夢幻遊樂園。諷刺的是,創建海馬樂園的金錢資本,正是繼承自其養父海馬剛三郎這位財閥用來發展軍事產業的遺產——這也象徵海馬這個角色內在的矛盾難題:鬥爭能夠成為創造出和諧世界的手段嗎?
當海馬兄弟被親戚們瓜分財產,棄置於孤兒院之後,海馬清楚地知道善念與夢想充其量只能是完成它的必要條件,若搭配不上相應的能力則都是空談,甚或是為了要解放群體受制於資源與能力的不足而無法完成夢想的困境,反而要先將所有人視為敵人,進行鬥爭和資源與權力的集中。
圭平曾回憶起海馬最愛的口頭禪:「不要輕易相信別人,露出弱點給人看到就完了。」
信奉這個信念,童年的海馬靠著在棋局中動手腳,成功成為海馬剛三郎的養子。然而,當他篡奪海馬娛樂集團後,海馬剛三郎跳樓自殺——「敗北就等於死」這個宿命觀,成為海馬剛三郎一生對他的詛咒。
海馬剛三郎的幽魂微妙地體現在海馬對城之內的輕視,這源自他內心最深層的焦慮——沒有輸的本錢。對海馬而言,像城之內「為了幫妹妹籌措手術費用」這種戰鬥的理由並不重要,並不是因為海馬不能理解每個人戰鬥背後堅持的信念與亟欲守候的柔軟,但若沒辦法在戰鬥中取得勝利,你的守候便毫無意義;敵人不會因為你的柔軟而憐惜你,甚至會用這個加以利用你,而你終究只能成為你價值信念唯一的捍衛者。
不過,真的是這樣嗎?
在一次次與闇遊戲的決鬥中,海馬變了。
溫柔的餘威
海馬:「我在黑暗中,一直在尋求一個答案。那時候,為什麼遊戲可以創造奇蹟?為什麼我會在 DEATH-T 中輸了呢?現在,我終於找到答案⋯⋯那個時候,遊戲有我沒有的東西⋯⋯」
如果只看過動畫版《遊戲王——怪獸之決鬥》的觀眾,可能不熟悉《遊戲王》漫畫作品的前期呈現出濃厚的宗教神話式的寓言。故事裡出現的「遊戲」五花八門不限於紙牌遊戲,「遊戲」的概念更像是雙方價值觀所編織出來的迷/謎宮。千年神器賦予持有者超越一般人類的力量,可以將自己信奉的價值觀打造成為一道名為「黑暗遊戲」的難題,透過擊潰遊戲對手,讓對方成為自己價值世界的囚徒,遂行符合自我正義觀的審判,給予輸家名為「懲罰遊戲」的制裁:一個永恆精神幻象的牢籠。
這也就是為什麼當海馬在戰鬥城市大賽準決賽輸給闇遊戲的時候,他體悟到,縱然那一場決鬥闇遊戲並未發動千年神器,自己依然是在進行一場黑暗遊戲,而他的對手就是寄宿在他心中海馬剛三郎的怨念。
早在最初貝卡斯舉辦的決鬥者王國大賽,和後來海馬自辦的戰鬥城市大賽以前,當海馬第一次輸給武藤遊戲,被黑暗大法師的攻擊吞噬,承受「心的碎裂」的懲罰遊戲之後,他一直不停面對著「只能相信自己並獲取絕對的力量」以及「為了守護自己重視的人而必須保有自己的軟弱」之間的矛盾。在決鬥者王國裡,海馬眼看就要輸給闇遊戲、無法進入城堡與擊倒貝卡斯拯救弟弟,他在高塔上決定以命相逼。
海馬:「地面的格子,一格代表我的一百分生命值。現在開始,失去多少生命值,我就退後多少格子。我已經沒有退路了,你的下一波攻擊,我就會真的失去生命。」
如何能夠從守護自己重視的人的決心中獲得勝利的力量,海馬竟是將自己不惜為了所愛犧牲性命的決心,作為勒索對手的談判籌碼,更是以此詰問闇遊戲:如果一旦輸了,你珍愛的人就必須死,那你還會堅持著不以他人性命作為致勝工具的道德觀嗎?
在關鍵時刻,武藤遊戲的表面人格阻止了闇遊戲的攻擊,承擔了落敗的滋味。對闇遊戲而言,這次失敗是他第一次面對「願意承擔著他人的柔軟心志,就必須承擔招致現實中的傷痛/失敗的風險作為代價」,而他也才意識這個代價一直都是由表面人格承擔著。對海馬而言,他的性命彷彿是遊戲以失去爺爺作為代價換取而來,他在「生命不應該是鬥爭用的工具與籌碼的信念」中再一次重生——沒有人應該要為勝負的結果犧牲生命,鬥爭並不是遊戲的目的,更不是人與人之間理想的互動模式。
在戰鬥城市裡,當接獲城之內被馬利克綁架的消息時,海馬又再一次詢問遊戲:「如果你必須要踏過夥伴的屍體才能夠前進,你會選擇怎麼做?」可是,當他意識到這是一場死亡決鬥、馬利克將城之內與武藤遊戲綁在一輸就將人拖入大海的錨之時,他竟立刻改變態度去拯救他們。儘管傲嬌地嘴硬,海馬也逐漸以行動表現出他的認同:勝負只是一個階段性的結果,而不必也不應該是絕對性的優劣。
當馬利克洗腦城之內,逼迫遊戲和他進行死亡決鬥,任誰(像海馬)都認為應該是由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闇遊戲出面戰鬥,才能解決這樣的困局。然而遊戲的表面人格卻在這個時候硬是站了出來。他以迥異於闇遊戲的決鬥方式,喚回城之內的心:不惜付上強力卡片可能會被白白搶走的代價,也要用魔法卡「交換」讓城之內看自己的手牌,親眼見到代表他理想的卡片真紅眼黑龍,甚至將馬利克欲加摧毀的千年積木送到城之內手上。
就決鬥技巧來說,這是最差的一步,但是對表遊戲而言,比賽勝負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在這其中重新贏回兩人之間的友誼,是為了展現遊戲對城之內絕對的信賴。到了最後,表遊戲雖然輸了決鬥,卻贏得了屬於他的勝利。這個勝利並不是靠力量或技巧去征服人,也不是靠脅迫去屈服人,而是因著他體貼、軟弱與在乎,所創造出的「堅強」。
在這場決鬥結束之後,海馬對表遊戲說:「你告訴另一個遊戲,我已經看到你們倆所找出的答案了。」這是我心中整部《遊戲王》裡面最動人的段落。
社長的背影
在戰鬥城市的結尾,海馬望著因戰鬥城市比賽落幕、自行炸毀的決鬥塔,詰問著自己的夢想是否也早已埋葬在剛三郎的軍事遺跡的瓦礫當中,他更懷疑自己對於鬥爭的信念是否能夠隨著戰鬥塔的摧毀一同消失。
《遊戲王》的後段並沒有交代海馬自我糾結的後續發展,但我卻始終記得在整部漫畫裡唯一一次遊戲與海馬的搭檔結束以後,承認合作力量的他旋即對闇遊戲說:「可是一旦站上決鬥的舞台上,能相信的還是只有自己。別人根本無法給你任何幫助。」漫畫在這裡給了海馬少見的背影畫面:「這是我身為決鬥者的信念,也是我開創命運的唯一方法。」這一幕成為海馬這個角色最深刻的剖白。
【安安您配角系?】
心痛比快樂更真實。配角比主角還更有戲。如果說主角是價值拓荒旅程的開創者,創造可能性的天選之人,配角則是關於人的限制的輓歌,變相地以競爭者/失敗者之姿成為主角前往理想之地的引路人。為了永恆的贖罪,甘願上演自己被否定的戲碼,成為價值拓荒旅程中人類原罪的承擔者。
【趙鐸】
趙鐸,台北人。如果世界是座巨大的圖書館,祈願成為那位說書人。碩士班研究禪宗及心學,期許能完整理解近代歐陸哲學,第五屆金馬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影評見於粉專《藏書閣》及釀電影,和影評人甜寒合作 Podcast「字戀男與變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