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鐸・安安您配角系 EP2|魔人啾啾教英文課的那一天,我發現小鎮村比他更邪惡
「所以我魔人啾啾,要傳授你們精確的魔人語言。有了這種力量,你們說的話就不再是簡短無聊的短小句子。相反地,你們會讓群眾訝異,讓大家看到你們才華洋溢的使用豐富的名詞、動詞、形容詞、代名詞、前置詞,還有做連結用的連接詞。有各種不同的用法。只要你具備了魔人語言,這個世界,之前不是你們能掌控的世界,也會在你們手上。」
法庭判決幹盡壞事的魔人啾啾必須以擔任推廣教育的講師作為他的懲罰,魔人啾啾提出抗辯無效,不情願地西裝筆挺走進教室,仍敬業地要求學生們做一遍自我介紹,結果每個人的自我介紹,都僅僅只是重述了自己的名字——彷彿名字對他們而言只是一個標誌他們安放序列的編號——而這單調的重複激怒了魔人啾啾,他開始認真教導大家該如何「說話」。
經過魔人啾啾的教導,小鎮村居民們的說話模式產生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轉,他們不只無止盡地闡釋自己所有宣稱背後的思路歷程,並且嘗試用更多定義與形容釐清自己要表達的意思,最後整個小鎮的秩序竟陷入癱瘓和失序,鎮上的大小事情都不再能夠順利運作;語言本身的不精確本來因著社會約定俗成的日常用法而被忽略,卻在重新詮釋的過程中陷入語意迷宮的深淵之中。
但這則故事更以一個駭人的結尾作為收結:飛天小女警最後找來了一隻會說話的狗教導大家快問快答。魔人啾啾被綁在椅子上回答著單調有無趣的問題(問:一打有多少個?答:十二個。)若有一絲遲疑與申論就會被毛毛飽以老拳。
這是《飛天小女警》第五季 EP66 的〈魔人語言〉。
乍聽之下「魔人語言」一點都不「邪惡」,反而既詩意又富含思辨的深度。魔人啾啾對於機械式重複自己名字的「自我介紹」的不耐,對應的是小鎮村居民們缺乏一套指認自身存在獨特性的語言,他們充滿著不假思索的、被規訓的問答模式——一套方便於社會溝通與快速運作的最大公約數。
小鎮村村民:「你想要要求一個女人,結果問的是什麼簡單的問題,這樣一件複雜的人生大事,結果你問出來的問題卻是缺乏深度和力量,也讓我懷疑,你是不是真的用心在決定這件人生大事上。」
這幾乎是一個關於現代社會的寓言:對於犯人的刑罰從肉體的虐待轉移到靈魂的馴服,透過發配他們一同協作社會的建構而對「異己」進行收編。這就是為什麼魔人啾啾以為自己的懲罰是「撿垃圾(肉體的勞動)」,卻在自己被發配去教書時發出一陣慘叫;教書完全不具備肉體折磨的條件,而是徵用異己成為一同生產淨化靈魂知識的共犯。而惡勢力遂行「邪惡」的方式,從物質與力量的集中與破壞,轉移到運用修辭術喚起一場癱瘓社會運作的革命,讓人聯想到日本導演黑澤清的作品《散步的侵略者》,這部片有著和「魔人語言」乍看之下相反其實互為補充的邏輯:老套的外星人攻打地球故事,黑澤清以非凡的方式重新訴說——這群外星人將透過「偷走」人心的重要觀念,使人群陷入瘋狂狀態,最後企圖癱瘓整個社會。
邪惡不再是傳統上對於領土的破壞與侵佔——例如魔人啾啾平常開著自己發明的機器人破壞小鎮村——而是對於體制控管的挑釁。這種打破既有調性帶有詩意與思辨的魔人(幻)語言,訴說著「我在這裡!我不同意!」的政治時刻,並帶領我們探尋到真正更為重要的問題:其實我們缺乏適合的語言去指認我們生命中的黑洞,因為我們所處的符號系統裡頭不允許我們進行這場探索之旅,這被視為「無用」「無效率」甚至「無知」。
小鎮村村民:「可是如果簡短的說,那麼我就沒有辦法把我想說的完全都說出來,大家就無法了解我們心裡的想法,簡短的句子無法滿足我完全表達的慾望。」
我認為在《飛天小女警》裡頭最精彩的設定就是:最為平庸之輩往往最為被邪惡所吸引——這裡要講的不是他們的平庸作為一種邪惡——而是他們無法再繼續忍受日復一日單調又重複的日子,於是坐上「邪惡」的自我認同,滿足他們心目中找不到適當的詞彙、指認出自身存在的渴望。他們其實並不是真的想要成為「超級大壞蛋」,而是他們找不到指認自己的詞彙,只好像是抓著浮木一樣用「超級大壞蛋」來試圖為自己匱乏的狀態撐出一個可能性的空間。
《飛天小女警》的製作團隊為此塑造出一個極盡完美的代表人物:哈洛史密斯(我相信讀者讀到這邊腦袋中一定跑不出任何畫面,足見他真的是如此平庸)。
哈洛史密斯出現在《飛天小女警》第二季的 EP15,他是《飛天小女警》的鄰居,作品用它本身卡通的形式,極度戲謔地給了他一個平庸到不行的木偶形象:他的工作貧乏到僅僅只是右手按鈕幫芥末罐頭裝醬,左手按鈕將罐頭蓋鎖上;更為可笑的是,為了加深這種悲慘,作品還同時安排他每日回家,就會聽見尤教授機械卻又諷刺地唱著他的〈我人生太完美〉歌曲:「我的人生真的太完美了」(雖然刻意要唱這樣的歌本身,對唱的人來說好像也是為了擺脫自身平庸的困獸之鬥)。
平庸的哈洛史密斯生活中唯一的嗜好就是觀看新聞,期待打擊犯罪的飛天小女警有天會被打倒,這是他平庸生活唯一可以調劑的刺激(這個嗜好本身更對照出他真的非常平庸),但一次又一次失望,終於讓他決定自己親自成為能夠打倒飛天小女警的惡徒。
巴弟,哈洛斯密斯的兒子:「好的爸爸,你來說說你精彩的一天吧。你今天裝了幾罐芥末醬啊?」
直到哈洛史密斯的太太有一天邀請飛天小女警到他們家吃飯,哈洛史密斯終於決定付諸打倒飛天小女警成為超級大壞蛋的密謀,但他出場時愚蠢的裝備(吹風機當手槍、廉價浴巾當斗篷、塑膠手套還有頭上意味不明像仙女棒的閃光),吃螺絲的犯罪宣告,都一再地複述這種找不到適當描繪自身的語彙而只能再製自身平庸的滑稽感。最後他愚蠢的計劃當然沒有成功,但是他的太太卻因為這場晚餐被毀而懷恨在心,誓言打倒飛天小女警——如果說哈洛史密斯是嘗試用「邪惡」來寄託與嘗試言說自身的非凡,那他的太太則是在平庸當中幻想自己的超然。
瑪莉安,哈洛史密斯的妻子:「哈洛,你鬧著玩的對吧?」
哈洛史密斯:「不,瑪莉安,我終於自由了,我這一生最想做的就是當大壞蛋。我再也不要過一成不變的生活了。當然我再也不是平凡的哈洛史密斯。我是超級大壞蛋… 呃… 哈洛史密斯。」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個不同。」這句托爾斯泰的名言,或許可以代換成為「維持正義的理由雄雄相似,墮入惡徒的理由卻各個不同」。有時候惡徒之所以是惡徒,是因為秩序的共同體需要指認失序與未知作為他的敵人,完成自身秩序的合法性。
《飛天小女警》裡頭的許多反派與其說是壞,不如說是怪,這些怪人是日常生活中的困境與異類的臉譜化,協同兒童電視劇中,成就反覆上演著「本週壞蛋(Villain of the week)」被擊倒的戲碼。而在一次又一次的重複當中,觀眾預期著不斷出現可被打倒的敵人/困境,建構出秩序能不斷再完成的信念。
一天又平安地過去,感謝飛天小女警的努力。
【安安您配角系?】
心痛比快樂更真實。配角比主角還更有戲。如果說主角是價值拓荒旅程的開創者,創造可能性的天選之人,配角則是關於人的限制的輓歌,變相地以競爭者/失敗者之姿成為主角前往理想之地的引路人。為了永恆的贖罪,甘願上演自己被否定的戲碼,成為價值拓荒旅程中人類原罪的承擔者。
【趙鐸】
趙鐸,台北人。如果世界是座巨大的圖書館,祈願成為那位說書人。碩士班研究禪宗及心學,期許能完整理解近代歐陸哲學,第五屆金馬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影評見於粉專《藏書閣》及釀電影,和影評人甜寒合作 Podcast「字戀男與變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