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鐸・安安您配角系 EP5|人成為鬥爭工具之必然與抵抗:《驅魔少年》裡那朵蓮花
什麼是惡魔?
在《驅魔少年》的世界,惡魔是以生者對亡者的思念所製作而成的兵器。只要生者抱持著想讓亡者復活的心願,對著千年伯爵製造的魔導式軀體呼喚亡者的名字,亡者的靈魂便會附身在魔導式軀體上,並回頭佔據生者的軀體,成為被千年伯爵所利用的殺人工具。
惡魔製造悲劇、悲劇又再創造更多哀傷、哀傷又再製造出更多的惡魔。
能夠對付惡魔的,只有用名為 INNOCENCE 的神聖物質製作的武器。INNOCENCE 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使用,它會親自挑選自己的適用者,而這一群被 INNOCENCE 選上的人,就是被稱為「神的使徒」的驅魔師。
但這是一場不對等的戰爭。
不只驅魔師的數量因為 INNOCENCE 的「揀選」,無法與不斷生產的惡魔等量齊觀,同時由於寄居在人類宿主之內,惡魔披著宿主的人皮,更讓驅魔師們在戰鬥之前就先迷失在無法辨識敵我的混亂中。一邊是那無法分清敵我而必須要把所有人類當敵人的絕對孤獨,另一邊是像病毒一樣快速生成的敵人,那以寡敵眾、末日般的絕望。
《驅魔少年》在此框架下打造出一位少數在少年漫畫裡頭讓我心折,具有悲劇色彩的主角:亞蓮沃克。
幼年的亞蓮受到千年伯爵的蠱惑,為讓自己深愛的養父復活,親手把自己的養父變成惡魔。然而一出生就被 INNOCENCE 選中、寄生於右手的亞蓮,並沒有被變成惡魔的養父殺死,反倒下意識用右手消滅變成惡魔的養父。養父消失前千鈞一髮之際,寄生到了亞蓮的左眼中。
擁有惡魔之眼的亞蓮,從此成為驅魔師中唯一能夠從人群中辨別出惡魔的驅魔師,也因而成為唯一能把惡魔視作人類、以救贖的憐憫眼光看待他們的人。這不只使得亞蓮注定成為驅魔師中的異類,他將惡魔視為人類的行徑,更是為了面對將養父變成惡魔的自己、將自身遭逢的創傷建構為自我風格的實踐之道。
因為尋找,而成為我?
在設定上,INNOCENCE 在與適合的對象配對後會化為武器,分為裝備型(透過科學將 INNOCENCE 武器化)、結晶型(裝備型的進化,裝備與使用者的血液重新構成武器)、寄生型(INNOCENCE 直接將人體一部份化為武器)。不同的類型,反映出驅魔師本人和武器羈絆的程度,同時也是作者星野桂為驅魔師本人的性格與歷程打造出來的象徵。
《驅魔少年》裡頭創造了許多非常有魅力的配角:愛上惡魔又親手殺死愛人的柯洛伊、有拖延症結果擁有時間凍結能力的魚乾女米蘭達、還有紀錄、旁觀歷史卻又違反自己原則參與歷史的書人拉比。但最能夠和主角亞蓮並駕齊驅的配角,是有著日本武士造型的神田。
神田操持著與其造型相對應的武士刀型態武器「六幻」,甫出場時展現出的冷酷無情、為達目的而不惜犧牲他人的戰鬥意志,激怒了誓言守護每個存在的亞蓮。然而神田的冷酷,其實是為了尋找記憶裡的「那個人」。
「那個人」是誰?神田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他的大腦是被移植的。為了能夠大量生產驅魔師,掌握 INNOCENCE 資源的驅魔師組織「黑教團」利用亡者的軀體製造出能夠多次承擔致命性損害的人造人,強迫他們與「INNOCENCE」配對,這計劃,被稱為「第二驅魔師計劃」。當時教團製造出兩個「第二驅魔師」,神田便是其中之一。
在教團的實驗室裡,另一名第二驅魔師阿爾瑪,是神田甦醒後唯一的朋友。然而,兩人最後在一場意外中自相殘殺:阿爾瑪意識到自己曾是神田被改造前所愛的那個女性,為了阻止神田發現這個事實而攻擊神田;而神田則為了找尋前世與他廝守的「那個人」親手殺死阻擋自己的阿爾瑪。
神田親手殺死了自己尋找的人。他卻因為對方身體外貌的改變與自身記憶的崩解,而不自知。
神田在阿爾瑪死去以後,不斷地看見蓮花的幻象。蓮花,是「那個人」稱許他「在污泥中綻放,向世界發出清香」的驅魔師之道。
蓮花的幻影彷彿就像是神田以前世記憶的殘餘為自己打造的原初場景,下意識地任憑嘗試復歸原初的不可能而容許自身的無限追尋——象徵神田的蓮花,不僅聯繫著前世戀人描繪自身特質的回憶,更代表著一個人在「追尋什麼」的過程中,所建構出的同一自我。
從後設層面來看,「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更意味著當大腦移植到另一個身軀,特定時空下身體條件都不再成為界定一個人的必然,「我」是如何不斷在與外界進行協商的過程中建構出來。
看似描繪老套正邪大戰的《驅魔少年》深刻地刻畫著一種人類邊界游移的後人類情境,想像著彷若人類可以轉移在不同身體間,人與工具是不是存在的清晰可辨別的界線?人是不是會被所使用的生產工具反過頭來支配,抑或主體仍存在著拮抗的空間?
選擇被奴役的意志
成為驅魔師、加入教團、擁有了對惡魔武器之後,驅魔師們必須對教團效忠,不然就有隨之而來被稱為「降咎」的天罰。驅魔師為了守護自身重視的事物而投身教團,卻總不斷地在權衡自我意志與教團意志之間的界線,這同樣是驅魔師主體與驅魔師作為教團工具之間的拉鋸。
驅魔師們看似為了阻止人類成為伯爵的棋子而戰鬥,卻成為以打敗伯爵為名、壯大自我的黑教團手中的工具。而或許真正的惡,描述並非是獨屬於某個陣營所具有的一種本質,而是人類在面對異己威脅下,企圖透過權力的取得,建構出能夠宰制眾人與掠奪一切資源的能力,將人類化為成為鬥爭工具。主體僅能透過不斷回應自我歷程,建構出具有同一性的自我來對抗體制的收編。
在這個象徵之下,神田的故事後來的曲折讓我心折。
實驗室大戰之後,阿爾瑪並沒有死,黑教團隱瞞他的死訊,並在他的身上移植千年伯爵用以生產惡魔的「卵的碎片」,繼續下一個量產驅魔師的計劃。得知阿爾瑪仍然活著的神田,在與自己師傅對峙的過程中,眼中再次出現散落一地的蓮花幻影⋯⋯
神田與阿爾瑪第二次對峙的結局,以亞蓮協助他們私奔、共度阿爾瑪最後的生命告終,而亞蓮也被因此冠以「破壞第三驅魔師計劃」之名被教團追緝。原先脫離教團、六幻也化為液體的神田,為報答亞蓮,尋找因為被通緝而逃亡的亞蓮,再次喝下六幻,使武器從人物界線分明的裝備型,轉變成為從自身血脈分裂出來相生相成的結晶型。
這意味著,神田為了亞蓮,再一次更深地甘願為教團所奴。
作為佛教意象的蓮花,代表的不是超越性的自我,而是不離世俗卻貫徹自身的圓滿。在亞蓮身上看見自己與阿爾瑪之間情結的神田,看似重回俗世淤泥,但卻更完整了建構自我的歷程,成為挺立於淤泥之上的蓮花。
【安安您配角系?】
心痛比快樂更真實。配角比主角還更有戲。如果說主角是價值拓荒旅程的開創者,創造可能性的天選之人,配角則是關於人的限制的輓歌,變相地以競爭者/失敗者之姿成為主角前往理想之地的引路人。為了永恆的贖罪,甘願上演自己被否定的戲碼,成為價值拓荒旅程中人類原罪的承擔者。
【趙鐸】
趙鐸,台北人。如果世界是座巨大的圖書館,祈願成為那位說書人。碩士班研究禪宗及心學,期許能完整理解近代歐陸哲學,第五屆金馬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影評見於粉專《藏書閣》及釀電影,和影評人甜寒合作 Podcast「字戀男與變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