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選書|黃崇凱《新寶島》:島的後方是海,那小說的後方是什麼?
*以下涉及部分情節發展,請自行斟酌閱讀*
黃崇凱會是土象星座嗎?這個疑問是從《文藝春秋》開始的。
次序、謹慎、關注細節,《文藝春秋》合乎一切我對土象星座的認知。
抱持著這個疑問,來到二〇二一,《文藝春秋》出版至今也兩年有餘,《新寶島》誕生,在疫情跋扈之際,彷彿註定了什麼、彷彿對照了什麼。
當我再次登入黃崇凱的宇宙,疑問和猜想更確切了。
這是一本更加土象的小說,同樣的次序、謹慎、關注細節,《新寶島》卻「更多」,多出來的,那是一份性感的、屬於土象的頑固——這份頑固,是小說家的嚴苛。
節制的技術
一開始,《新寶島》虛構了一段不可能的時空:「如果古巴和台灣,兩座島嶼的住民一夕之間發生了大交換——」這個假設乍看荒誕不經:橫跨一萬四千五百九十二公里的直線距離,十三個時區,首都分別是西經八十二度的哈瓦那與東經一百二十一度的台北,兩座島嶼的住民,一夜之間發生對調。然而,這樣的情勢所彰顯的「不可能」,恰恰留住了許多「可能」。
將「不可能」轉化為「可能」而不突兀,我相信是出於節制的技術。
《新寶島》裡頭,讀不出太批判的敵意,讀不出戲劇化的情緒。沒有角色會忽然岔題,向讀者解釋世界觀。反之,《新寶島》醞釀的,是角色生活的側寫與倒影。有時候他們選擇說,更多的時候他們選擇不說。
在閱讀時,這些「不說」反過來主導讀者。不只是桌檯上可見的擺設,黃崇凱的文字老練地佈置著抽屜。
沒有人知道那位有著三個名字的女士是怎麼死的,沒有人知道藝術家杜維耶是領會了什麼才創作出「錯誤的歷史」,沒有人知道第一位原住民總統究竟帶有怎麼樣的政治色彩,這些無人知曉的、沒有寫明的事,都凝結成了小說的最後一句話。
一雅士的妻子黜臭:我看吶,我們大概還是會在這裡,抱怨看不到彗星。
看不到的仍舊看不到。這句話指的不僅僅是《新寶島》或黃崇凱的寫作技巧,也象徵著作品裡想處理的核心:身份。一個人一生能承負多少身份?這些身份取決於什麼?歷史或國族的承諾?還是自我的認同?古巴與台灣的大交換,給予了我們一個「如果」。
如果「我們」跟「他們」的生活要件、環境、戶籍資料,全部都調換,「我們」能因此成為「他們」嗎?
交換身份、想像對方的處境、換位思考?或許黃崇凱要做的,從來不是讓「我們」成為「他們」,不是強迫誰去同理誰。這是厲害的地方,《新寶島》裡每個角色都有高度話語權,像是摩天輪般的視角調度,賦予同一片天空,無數種觀看方式。
電影裡沒有教的事情
古巴是有人在地平線後方彈奏的一架鋼琴。—— Eliseo Alberto 《蝸牛海灘,一隻孟加拉虎》
黃崇凱也是演奏家。
而且是非常細膩的演奏家,以小說的架構為譜式,讓細節與音符效勞。《新寶島》裡的,不只存在著古巴與台灣定位的考究,小說所呈現的文學性與藝術性,使討論的主題不再硬核。
我喜歡他在〈閃回〉裡對於 Pedro Pablo Olivia 的大量藝術書寫,藉由〈大停電〉〈大避難所〉的畫面敘事,補足了故事中,藝術家杜維耶的個人史,令他「想起在聖塔克拉拉、千里達、哈瓦那每一個住過的房間」。
或許因為〈過度開發的回憶〉的主角元元跟我一樣是摩羯座,這篇也使我共鳴很深。元元玩交友軟體,結識了大她八歲的前男友。前男友曾跟她提到的,我們在電影裡見識過的活屍、知道異形和邪惡外星人怎麼對付、覺醒的人工智慧可能做出什麼事——
可是我們完全不知道,很多人一起轉移到地球另一個地方,該怎麼繼續生活。尤其在現在這種特殊狀況,我們依然得事事看大國臉色,妳說以前的人怎麼知道國民黨的戒嚴會整整持續三十八年?我真的不知道。
如何對抗大國的威脅、如何忍住戒嚴——這是電影裡沒有教的事情。
如果想知道台灣文學史,那乾脆讀論文就好了,為什麼非要讀《文藝春秋》?現在,「如果只是想知道古巴跟台灣的政治定位,為什麼非要讀《新寶島》」的聲音再次湧現。然而,好的小說不是歷史課本,黃崇凱的小說尤其如此,更像是歷史老師課堂上開了一個有點正經的玩笑。
如果只是要感受空氣的震動,那根本不需要演奏會。
同理,閱讀小說,並不是在鑽研學問,更像是去收集,這些形而上的歷史、政治,真正發生在一個人、一群人身上時,呈現怎麼樣的風景。
每個巨大的歷史,都是無數個人史的編織,那絕非課本上劃一槓年代線就能標記的,《新寶島》抽絲剝繭,以細膩的,如彈奏弦樂般的手勢,讓我們目睹了,這些「比個人史更少、卻比歷史更多」的切面。
小說的後方,海的後方
《新寶島》裡沒有掐得死死的立場。黃崇凱設計的劇中劇最能聯繫這一點。小說裡安插了名為〈新大陸〉的系列章節(包括〈中國夢〉、〈《新大陸》的同床異夢〉、〈讀書會〉三篇)。
讀完後恍悟,原來這個系列章節描述的是「台灣與古巴發生交換」的時空下,有位作家(其名黃崇凱)以此為發想,創作了一篇名為《新大陸》的小說作品。
原來還有這種玩法。
黃崇凱本人也確實在小說發行之前,舉行了「封測」。先讓部份感興趣的讀者閱讀他的小說,甚至在臉書貼文下附註了句「紙本稿件在該場封測結束後將全部回收銷毀,之後請參與讀者至封測書店領取正式出版小說」,不禁讓人浮想聯翩。
名為〈新大陸〉的系列篇章,究竟是在封測前、抑或者是封測後放入小說裡的?
若是前者,那麼,參與封測的讀者在讀到這個篇章時是否產生「 3D 沉浸式文學現場」的快感?若是後者,當時封測的討論是否也輕輕撼動了〈讀書會〉這篇小說的細節?
或許這個問題就如同小說裡〈讀書會〉一文的尾聲,吳老師反問學生,關於這篇作品,你們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呢?
黃崇凱沒有交出答案,這是最好的答案:
遠處有狗在吠,弱弱叫了幾聲。
《新寶島》是一本沒有推薦人、沒有推薦序的書,沒有正確的使用說明,沒有門扉或洞穴,就僅僅是,距離讀者數釐米的世界,坦然走進去而已。
這是一本只有小說的小說,也是一本不只小說的小說。
如同哈瓦那的街道一般、被大片顏料粉刷的書封,一翻開,以文藝入魂,是楊澤的詩作〈新寶島曼波〉,島嶼的舞姿,從大站、小站、稻田,再來是蝴蝶,「蝴蝶過了,是海!」島嶼的盡頭原來是海啊,那海的後方呢——
海的後方,Flashback,二〇二四年五月二十日,哈瓦那。
《新寶島》
作者|黃崇凱
出版者|春山
出版日期|202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