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楊德昌,屬於誰的新電影:黃崇凱 ╳ 陳平浩對談《文藝春秋》

為什麼是楊德昌,屬於誰的新電影:黃崇凱 ╳ 陳平浩對談《文藝春秋》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8.09.2017

「黃崇凱是會看電影的人,不是一個門外漢。」

當影評人陳平浩與黃崇凱從《文藝春秋》裡的電影場景,忽然談到了俄國導演塔可夫斯基時,陳平浩以某種共鳴發腔的方式說了這句話。其實原話應該是:「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喜歡的人,不是門外漢。」

細數《文藝春秋》裡出現過的電影,有聶華苓、黃靈芝的紀錄片、改編鍾理和作品的《原鄉人》、王禎和的《玫瑰玫瑰我愛你》⋯⋯也有對應著「阿桃」角色成長史的《蜜桃成熟時》、《變臉》、《桃姐》出場。當然,最多的文字與舞台還是留給了楊德昌。楊德昌的顯影,不只出現在他的專場〈七又四分之一〉這篇小說,留心去看〈宇宙連環圖〉、〈你讀過《漢聲小百科》嗎?〉裡,也都有楊或其作品中的某種擬像。

在我開始寫這篇訪談的那一天,又或許是前一天,剛好讀到了一則新聞:「楊德昌的遺作動畫《追風》擱置了近 10 年,如今在中國重啟。」於是我想起,訪談中,我們猜想著楊德昌若還在世,黃崇凱說的那句:「也許楊不會再拍電影,而去拍了動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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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黃崇凱 / 右:陳平浩

其實,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只是有些抵達上的時間差。那似乎戛然停止在 90 年代的楊德昌與臺灣新電影,如果不曾停止,會是怎樣的風景?就讓我以 90 年代初始,萬芳第一張專輯、第一首歌《時間仍然繼續再走》,做為一段短短的背景樂。小說外的時間停擺了,但小說中的還在繼續。

「為什麼是楊德昌?」

「為什麼是楊德昌?」其實,不只是陳平浩想這麼問起,這幾年的我也經常想起這個問題,也不只是對黃崇凱發問,而是對所有人。我們一定都注意到了,好一陣子以來,人們開始重新關注起楊德昌,不斷地重映與談論。但黃崇凱同中存異,在〈七又四分之一〉中那座存在於 2071 年的楊德昌影視文化園區裡,他設下的最熱門實境體驗卻不是被喻為「神作」的《一一》,而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當少年張震殺死少女楊靜怡的那幕黑夜。

「因為《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是最高之作,直到現在,你都很難想像在 90 年代能以純手工的方式重新打造 60 年代。從他訓練出的素人主角、器物場景、所有的一切,楊是在重建自己記憶的年少時代。以現在眼光來看,多不可思議,因為他完成了一件史詩級的作品,比他後來的《一一》,難度更大。」當然也打趣地說了,也是在回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才接受張震是真的會演戲。

是的,回看。出生在 80 年代的黃崇凱,也是我們常說的七年級生,1991 年《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上映,無論如何早熟憂鬱的小學生,想來都無法親眼目睹。黃崇凱自述真正開始看楊德昌,是在浙江大學交換時發生的,他的十年之前。好些中國的研究生找他談臺灣新電影,侯孝賢、蔡明亮、楊德昌,恍若被迫成為臺灣新電影代言人的黃崇凱,於是才看了楊德昌所有的作品:他的七部電影與《光陰的故事》中屬於他的四分之一。

「我在寫小說時,楊導已經走了,但這更加強了我想寫他的動機,因為他的電影紀錄下了不同時代的台北,從 1960 橫跨到 2000 年。這樣的連貫與歷史感,很強烈。也許,在他還活著時,我反而會寫得綁手綁腳。」

專訪 黃崇凱 陳平浩《文藝春秋》

如陳平浩所說,楊德昌有著一種戀屍般對重現過往舊時光的執念,那種執念似乎連氛圍、空氣和語言都能一起挪移過來。所以舊書店裡的書冊字畫、骨董收音機、近年才黑膠復興的唱盤、金瓜石的太子賓館、混雜的各地聲腔,全都成了他影中瑰寶。

若楊德昌擅於尋寶,那麼黃崇凱便是一個職業級的藏寶大師。《文藝春秋》中,有許多篇章似乎是在重建一個場景,像是白色恐怖時期、90 年代的青春 KTV 以及一種即使存在於魔幻未來中,仍亙久不動的臺南市街⋯⋯這些都被以一種小說才能有的虛妄,包裹成了真實。黃崇凱也以火星、2071、楊德昌的影視園區、意識下載、跨時空訪談,這些科幻與超現實的物事,講述所有真實的人與情感。也許,你可以說這是小說家的炫技,但我更認同小說家自己親口說的:

「這類似侯孝賢當時說要拍武俠片一樣,這與他過去累積並爐火純青的電影語言美學衝突,但你又會期待這樣的衝突。或像塔可夫斯基的《潛行者》(Stalker,1979)雖然是科幻片,但卻是很當代的議題、隱喻,這是一個轉化。如果科幻能給予一個制高點,某種程度,在書寫上我也想營造出一種落差感。當楊德昌的作品如此現代、現實,我就更想用一個跨步來講述他。」

黃崇凱往往能以一個腦海中的影像,開啟小說,而不是以一句話或一段情節,這其實是一種令人妒嫉的小說家天賦。陳平浩形容著他筆下那座楊德昌樂園,令他聯想到諾蘭兄弟中的強納森.諾蘭改編自電影《鑽石宮》(Westworld,1973)的影集《西方極樂園》,一個能高度擬真、高度代入一個角色或身分的寫法。也因著黃崇凱對影像的細緻感受,我們得以進入他小說中那一個存在於未來的「過去」時代中,穿行自如,場景躍然。

專訪 黃崇凱 陳平浩《文藝春秋》

於是小說家擁有了論述權,跨出了現實與科幻的最萌身高差,甚至觸及到大IP(Intellectual Property)核心中的電影存在。所以,為什麼不是楊德昌呢?

舊的 90,新的電影

黃崇凱與陳平浩的話語繼續推展,這兩個來自不同領域卻只相差一歲的創作者,一起回顧了 70 到 90 年代的榮光,那不同的舞台,相同的燦爛。

黃崇凱說起電影與文學的距離:「曾經,70、80 年代文學與電影是很接近的。瓊瑤領頭幾乎兩個世代的改編風潮,後來的新電影也是。《小畢的故事》是朱天文,後來她成為侯的專屬編劇,新電影開端《兒子的大玩偶》的原作黃春明,《戀戀風塵》與《海灘的一天》則是吳念真。以前的年代,大家在不同領域創作,卻常常可以跨界。現在,影像工作者與文字工作者卻都在找尋對話的方式。」而,這不也是《文藝春秋》在做的事嗎?

若說從前,人們勇於跨界,如今界線輕淺了,大夥卻迷上各自表述。陳平浩說:「2015 年,黃亞歷的《日曜日式散步者》出來時,我認為是一種電影圈內的挑戰,因為只做電影研究的人可能根本沒聽過風車詩社。而你的《文藝春秋》出來了,我在想它會不會也是對文學圈的挑戰呢?因為不是每個創作人都是如你一般的雜食吸收者。」

專訪 黃崇凱 陳平浩《文藝春秋》

於是,我想起來曾閱讀過的一篇楊德昌報導。80 年代的尾聲,他也想籌拍《色戒》,理想的王佳芝是林青霞、易先生則想找演員雷震出演,後來當然沒有拍成,不然這篇關於楊德昌的小說就得改成〈八又四分之一〉了。但後來,文學與電影數度分開了。後來,美好的年代也隨美好作家、名導、演員的老、病、死,走了開來。當陳平浩細讀《文藝春秋》,把裡面的角色視為一個時代(特別是 90)的文藝青年群像,黃崇凱對這樣一個連楊澤都稱為「夢幻」的 90 年代,這麼回應:

「90 年代的文學對我來講當然美好,因為那時,大家都還感覺文學大有可為。四年級那一代最好的作品集中出現了,而那時他們甚至不到四十歲,你依稀看得到一片繁華。但 90 年代過去,2000 到2010 年之間,文學一直在掉,產業與質量都是。最後純文學裡能支撐起來的可能不過就一、兩個名字了。」

我想,不管是 90 或 80、70,每一個十年與過去,本就需要整理、清算,就像黃崇凱說的:「在隔一點距離的狀態下盤點。」從中,我們才能找到那些對現代、也對自己的意義。他承認他的小說,確實也是對自己某種程度的盤點,然後留下的人絕對值得深入理解和閱讀。該把這部小說當成什麼?黃崇凱舉了一個絕妙的例子:「讓我借用一下童偉格的話來說,你可以把它當成一個烤肉網,而上面烤的東西大家都可以去吃。」

專訪 黃崇凱 陳平浩《文藝春秋》

小說家的烤肉網

我看著這張烤肉網,烤肉的黃崇凱與自己也有張烤肉網的陳平浩,甚至於吃肉的我,其實都不算親身經歷過 90 年代的核心。面對這樣的未曾經歷,也許我們將更難去說它好或壞。讀歷史出身的黃崇凱說了:「其實要公平對待每個時代,不過度美化跟貶抑,並不容易。它其實是好壞並存的,有你痛惡也有想擁抱的。」

比如 80 年代開始的新電影運動,其實以嚴格意義來說,它並沒有跨到 90 年代,那一篇眾神皆在的「民國七十六年台灣電影宣言」,以楊德昌原話來說也是預告了「結束的開始」。後來,新電影出身的導演們當然仍有創作,但台灣電影就像曾簽署這份電影宣言的舊時楊宅「濟南路二段六十九號」一樣,搬遷、荒落了下來。如陳平浩所說:「新電影有段時間被認為是搞垮台灣電影的原因,蔡明亮在那時(千禧年後將近十年)就曾經被罵得很慘,但我們現在可能正很慢地回頭來看新電影了,再次找尋它的資產。」

專訪 黃崇凱 陳平浩《文藝春秋》   專訪 黃崇凱 陳平浩《文藝春秋》

還記得,黃崇凱是在中國交換時,被群起的知青們圍困於新電影的光明頂嗎?新電影就好像台灣的流亡藝術家一樣,於是,有人得以饕餮般吞食那一小段他們剛巧缺失的文化與藝術時光。新電影打回了岸上,不是舊的模樣。

前有總被調侃學侯孝賢的賈樟柯,後也有追兵。黃崇凱說起去年金馬 53 的宣傳廣告,三個新導演畢贛趙德胤、陳哲藝,走回了牯嶺街,再現了戀戀風塵。終於有人接上了新電影的譜系,也都剛好是我們常說的七年級生,只是卻都不是台灣土生土長的導演。黃崇凱的閱讀是:「他們更代表當年新電影那批人的精神,即使再難都要拍電影,也深信自己的作品會是世界級的。我認為存在這種雄心很重要,這讓他們也不太在乎觀眾,這種創作精神已少見於台灣電影工作者了。」

也許是因為有些沉重,陳平浩帶著話題轉向,他們聊起了小說中沒什麼戲份的蔡明亮。一聊才知,黃崇凱其實相當喜歡蔡明亮。他說:「我看過蔡大部分電影,我喜歡他的真實,那種真實是讓你無從閃躲,沒有閃躲中透出的情懷情調,只有一種無可逃脫的現實感。」

《文藝春秋》裡,總透著科幻的時空與背景,但黃崇凱其實是喜歡真實的人。在書最末篇〈寂寞的遊戲〉裡,那一個參加過文藝營跟妻子叨念過往的「我」,和建構出一個幾十年後蓋起捷運高架的台南,把殘破的古蹟用投影遮蓋,細數台南街店的「作者」,也是真實度很高的重合。

專訪 黃崇凱 陳平浩《文藝春秋》

也許,正如陳平浩靈光般說出的那句:「你許多作品總有種末日感,總在下雨,就像蔡明亮的電影也總是在下雨。」 

我回顧訪問的當天,台北雖然沒有下雨,但悶絕窒熱,我們的身體都下了場真實暴雨式的汗。我偷偷在想,是不是因為小說家誠懇端出的那張烤肉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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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談人與撰稿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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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蔣亞妮、林易澄、黃崇凱、葉佳怡、陳平浩

【陳平浩】
桃園台灣人,一九八〇年生。在電影院、電影社、電影研究室、以及青少年電影學校,度過了大半的青春——餘生恐怕也是。影評(或書評)散見於《放映週報》、《破報》、《紀工報》、《週刊編集》與《電影欣賞》等刊物。

【黃崇凱】
一九八一年生,雲林人。臺大歷史所畢業。曾任耕莘青年寫作會總幹事。做過雜誌及出版編輯。著有《文藝春秋》、《黃色小說》、《壞掉的人》、《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靴子腿》。

【蔣亞妮】
摩羯座女子,現就讀成大中文博士班。著有散文集《請登入遊戲》,即將出版新作《寫你》。

 

《文藝春秋》

專訪 黃崇凱 陳平浩《文藝春秋》

作者:黃崇凱
出版社:衛城出版
出版日期:2017.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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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蔣亞妮
撰稿蔣亞妮
攝影陳佩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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