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龜問我要不要參觀牠家,我說好啊——蔡安騰與他的晝息
從 2013 年第一本畫冊《在草地上打滾》、2017 年《風與髮型》到 2020 年的《烏龜與假音》,蔡安騰的繪畫風格沉靜,像上了霧面朦朧,畫中常幻想變形,例如背著牙齒伸長手腳的人,大象的鼻子變成人的手,戴了面具的馬,或是手在抹藥膏⋯⋯。蔡安騰曾把三本畫冊寄給他很喜愛的藝術家雷驤,雷驤手寫信回應,說他的圖有一些神秘,畫冊一直翻下去,心情便靜了下來。
怪奇的主題,卻散發中性穩定的情緒,可能跟他創作的節奏有關。蔡安騰最享受一張畫在完成度 30% 與 70% 的時候,前者有無限可能,後者還有空間。「有時候我會刻意放一下,多看一下。」不一心追求完成,有種類似觀看風景的寧靜。
這天我們約在朋丁,蔡安騰指著牆上剛換上的作品說:「那個藥是面速力達母。」問他為什麼畫這幅作品,「被蚊子叮、很癢,然後擦面速力達母。這個畫面很有趣就記下來了。」他說,就只是圖已經在那裡排著隊,等著被他畫出來,「而我也想看看它被畫出來的模樣。」
畫畫就是在「晝息」
蔡安騰畫油粉彩時,把上色稱為:「做 touch」,最後的修飾收尾叫做「西阿給」(日語:しあげ,表面處理工作),這個習慣源自做雕塑的背景。「在畫畫之前,我大學學土木工程跟雕塑,出社會在雕塑工作室學習。」
離開工作室後,他是做金屬買賣的業務蔡先生,也是「晝息畫室」的蔡安騰。開始畫油粉彩,是因為他懶惰洗筆,以及他發現和雕塑類似的運動規則。「紙張有一點凹凸紋理,上第一層、第二層,利用油的比例不同,壓上去,有些顏色會上來,有些會下去。這對我來說就是在做質感。」
關於畫室名稱,他很少提起,「畫室就是一個人在畫畫,沒什麼機會跟別人說:啊你好我是晝息畫室的蔡安騰。」他說他都在白天休息,而「晝息」也是台語的「工作」(作穡 tsoh-sit),拿畫筆如農人翻土,日升日落,耕田養苗。
「對我而言,畫畫是工作。」規劃進度,按部就班地提筆,時間到了就休息睡覺,他說自己不是那種要有狀態、追求靈感的人。
「沒有要跟它拚了,就只是『晝息(台語)』。」
許多年前,蔡安騰到西班牙旅行,他辦了一個展覽,邀請當地藝術家跟鄰居來看,有位藝術家看完作品跟蔡安騰說:「我認為你是一位藝術家,如果你也這樣認為,從此之後你就是工作,沒有休息,就是工作工作工作。」蔡安騰記住這件事,直至今日。
想畫的心情 不想畫的心情
2011 年蔡安騰獲得〈Geisai Taiwan 第三屆〉奈良美智賞,「我在他的作品中,看見他非常想畫畫的心情。」奈良美智這樣說。
十年過去了,蔡安騰回望自己畫畫的狀況,他鬆坦地說想畫畫的心情是一個座標的話,也會有不想畫的心情,想畫這個的時候,不想畫這個的時候。「它就是一個跑來跑去的狀態。」沒有爆發式地汲汲營營,反而像蹓狗,時間到了就專注地散步。
「一個人,拿一支筆,一張紙,這三個東西在互動,有時候是很有力的狀態,也會經歷跑掉的狀況:『叫你聽話不聽話、哎怎麼變成它叫我聽話?』」遇到不想畫這個的心情,蔡安騰就會抽離,先去畫別的。畫畫的過程只有下一張、下一張,沒有其他太多的想法。
「圖像已經等在那裡了,把它畫出來。畫完,就收起來,再拿一張白紙出來。」
問他完成一張圖會開心嗎?他說會覺得有點煩,又要下一張圖了。
看起來鬆勢的他,大約在 2017 年給了自己一個功課。他希望類似的東西能畫到第二張時,有沒有可能到第三張,然後五、七、十三張?這系列作品收在 2020 年出版的《烏龜與假音》,他以水果為範疇,衝上四十五張。「這過程很傷神經,以後也不會再這樣玩了。」
畫冊中有些水果或器皿並不是放在畫室裡打好燈光的靜物,是蔡安騰在外面遊走看見,死命地記住回家畫下,忘了就再回到那個現地,看兩眼,再畫。「像菜市場被試吃的水果,它被切成很奇怪的形狀,或是那個玻璃瓶剛好在哪裡,光線的折射我很喜歡,買回家就沒有了。」
創作過程或靈感有一些說得清楚、有一些說不清楚,例如「烏龜」是蔡安騰的夢。有一隻大烏龜走在他的前面,牠突然回過頭問他:「你要不要參觀我家?」蔡安騰答應後,烏龜就把殼慢慢升起來,像車子打開後車廂,他就走進去看看。而牙齒則是他想著蛀牙畫出來的,像是一個人背著牙或牙齒長出手腳,當它的手抓著腳時,如樹根抓土,而鬆掉手的那一顆就是蛀牙。
也有情況是畫出來後,找到可以給自己出功課處,例如那張手指塗藥膏的作品,他在「藥膏」上面費心。他分享台灣有一些畫家很喜歡畫「濕氣」,畫完後會互相問有「澹」(tâm,台語的濕)嗎?如畫山中溼氣的廖德政,以及畫靜物的呂璞石,都在捕捉台灣氣候中的一種「水氣」。蔡安騰讀畫家前輩的畫冊,給自己功課,試圖畫出面速力達母的濕潤。
但仍有許多繪畫的原因是落在語言表達之外的:「你說西瓜為什麼畫一畫會變成櫻桃,我現在也想不太起來。」
挖一條溝
鮮少用文字說明作品,也很少接受採訪,蔡安騰說,圖像接著就是下一個圖像,以文字描述畫作或繪畫過程是難事,也是他不會想著力的方向。
他比了一顆拳頭。「假使畫圖的狀態是這樣。我會在它周圍挖一條溝,讓外面的東西都掉下去。」
外面的東西包括文字和他人的眼光。蔡安騰說這些話時明確穩定,不是孤傲或害羞。「ㄟ你那條溝,是好的、壞的都要掉下去喔,不可以說只讓好的進來,壞的掉下去。」有時候接收到別人說他的畫有多好,他完全不知道該回應什麼。「還是靜下來好好畫吧。」讓那些外在都盡量流進溝裡。
蔡安騰還是會分享畫作,像是夜中發射信號彈,空中只要有一個低調的小光亮,讓關心的人知道他還在畫畫就夠了。不管那個關心他的人是誰。
他有一群大學時期打籃球的朋友,又高又壯,帶著江湖氣味。有一次他開畫展,兄弟開車北上,在畫廊有點格格不入,尷尬地晃了晃,臨走前塞了一個紅包給他,就開車返南。「他們問我還有沒有在畫畫,我都傳一張畫過去,他們會回我:『這三小』。我覺得很有趣。」他說自己在完成作品後的感覺,也比較傾向標點符號、或一些語助詞,而非明確的字句。如果今天有個人來他的展覽,問他「這三小?」蔡安騰會說:「這是什麼不重要,要喝什麼酒比較重要。」
不需要太多文字,但蔡安騰很喜歡取名字。他曾經玩過一個遊戲,那天出門要給街上看到的每一隻狗取名字。下一本畫冊的名字他也想好了,是《伊莎貝爾撐竿跳》。問他為什麼,他說:「那天看電視,看到一個撐竿跳選手叫伊莎貝爾ㄟ !」
還以為他要說一些深奧的事,蔡安騰不會說出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