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葉.機智選戰生活 EP2 |林董:頭路辭辭咧,嫁給我啦
初次遇到林董,是在夜市攤商辦的聚餐上,杯觥交錯,酒酣耳熱之際,問我要不要嫁給他。
每個政治人物,甚至政治人物的助理,都有一首主打歌,看黨派看場合,有些人周全一點,華語台語客語各一首,男女對唱再準備一首,要耳熟能詳,要平穩踏實,不炫技不張揚,拿捏在喝幾杯後還不破音的 key 最恰當,多備幾首,有備無患,若不幸的主打歌原唱近期爆出什麼醜聞,或哪個場合同一首歌太熱門,才不至於冷場。
男女對唱跟誰唱?跟里長、跟會長、跟不知道哪裡衝上台的阿伯。阿伯酒意滿點,擎著酒杯,指著我的鼻子喊:「你!對!你!跟我唱一首。」再看他一舉乎乾,直奔舞台:「〈月娘啊聽我講〉會不會?」
阿伯姓林,搖頭晃腦地:「我林董啦!」——這聲林董喊下去,人情世故就都該懂。林董一邊搖,手若有似無地搭在我的後背上。你說你想要逃,但你注定要落腳,用心良苦不能成空,於是僵直地落在霓虹舞台,陪人客搖來搖去的同時,只能在心裡尖叫。
「你幾歲啊?遐少年就在舞政治?」(這麼年輕就在弄政治?)林董趁著間奏,拿著麥克風嚷嚷。
「查某人舞政治遮忝,你頭路辭辭嫁我啦。」(女人弄政治這麼累,工作辭掉嫁我啦。)
林董沙啞浮誇,將麥克風拉遠,哭喊著收尾,趁著麥克風回到嘴邊的空隙,緊摟我一下。
來來來,喝完這杯再說吧。脫口而出世故的口白,一手舉杯,一手緊握搭在肩上的林董,順勢轉身向外,看似起舞,實是脫逃,逃出林董胸懷的同時,落落大方。終於不只成為一位助理,而成為一位花旦。
老鳥助理與菜鳥助理的差異,著實也只是懂不懂得搬戲而已。穿著團隊外套的競選助理各有各的一套:武生稱兄道弟,勾肩搭背正是剛好,小生就罕是跑地方的料。而像我們這種,長髮的、矮小的、胸口隆起的,無可奈何的只有花旦一途。舉手投足皆該是藝術,藝術求什麼?求一票,求一票只是順道,更多時候只是求戲服不被扒光。
花旦美,非美在一張臉,而是美在應答,美在拒絕。這個社會的運作不是一有冒犯就一巴掌過去,也沒那個時間等其他旦角來營救解圍。故撫胸,捧臉,看似欲拒還迎,實是止於意淫,唯有練就自摸的功夫,才能免就被碰個你死我活。
因謙虛而作揖,因驚嘆而抱胸,因笑得花枝亂綻而得以掩口免於噴飛的口沫。對身體妥協,對界線妥協,從僅允許視線,到允許掌心的濕溽,被環上腰前先搭上佝僂的肩,或將搭在肩上的手拉來緊握。
而這些年過半百,遊蕩於里鄰的林董們,已不如以往的風流倜儻,但因為年輕的選舉團隊,亮麗的神采跟親暱的稱呼,又被擾亂一池春水。遇上年輕的查某,像遇上獨角獸,倏地為生命注入活泉。在敬酒之餘,點歌、合照,衝上前指導如何操作那台油膩、遲緩的智慧型手機,趁勢智慧地摸了纖纖玉手一把,「會拍吼?來再幫我們拍一張,拍完我看看,來一起拍啊妹妹。」林董們憋屈的陳年賀爾蒙、勾搭餐廳服務生不成的爛笑話,在選情白熱化的社區街坊,才終於得到掌聲,得到讚賞。
想在戲台站得久就得有手段:順勢在林董手裡塞一包文宣,或順勢要林董的聯絡電話,這些順勢,留下傷勢,傷勢再基於這些姿勢,免於更惡化,但多少也留了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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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某助理的疤,不只在喜慶,也在婚喪。再次遇到林董,是在我第一次,單槍匹馬隻身前往的告別式。白帖是林董給的,說是認識的朋友,家裡長輩離世,希望要選的選上的都去上香,熱熱鬧鬧的。
為求萬全,提早半小時到場,豈料那天殯儀館同一層樓四個廳,每個人都同個姓,而我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忘了今天要來給誰致意。只能這麼憨直的,一廳一廳登記簽名,一廳一廳鞠躬,一廳一廳唱名。家屬答禮,滿臉困惑與感激:謝謝啊,謝謝你這個,不知道哪裡來的,要選舉的年輕人,這麼有心。
步出第三個廳時,看到林董遠遠的揮手,「這間啦,你是欲去佗?」四廳跑了三廳,偏偏第四廳才正確,林董看我像在看一個迷因,看我即便練習三次,還是略顯生疏的簽字、別花、上香、步出靈堂。
「是不是沒送過序大?」(是不是沒送過長輩?)
林董看了我,恍然大悟,遂略顯安慰:「無要緊啦,你查某仔,本來就較毋捌。」(不要緊,你女生,本來就比較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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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某仔較毋捌,林董就比較捌嗎?每個林董在擔任林董的同時,可能也擔任巡守隊、義警義消、宮廟委員、里辦接電話的林先生、陳議員辦公室的顧問,與張委員服務處負責泡茶的阿伯。林董身兼數職,三頭六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能協調,他能潤滑,他剛柔並濟,他亦正亦邪。他是最典型最芭樂最惹人厭的浮濫老生。他掩護鄰家小學生對單親媽媽說的謊,用調情的姿態,而當這位媽媽在自己經營的麵攤遇到人客的為難,他也八股的,佯裝是老闆撐場。男孩從此崇拜他的江湖氣,女人百感交集之餘,也就不計較。他舉手投足,瀟灑海派,但大家提到林董的名字,都知道是艱苦人。
林董是如何養成的?他可能隻身來台北打拚,年紀輕輕就自己創業,曾經得意曾經風光,呼風喚雨,有張稱職的名片,為人慷慨待人豪爽。只是因命運的創治,或妻離子散、或瘸腿斷指,江湖從此沒他的位子,只留給他江湖的性格。也許就是江湖的性格,讓他晚景拮据卻不淒涼,即便整個人已滿是坑疤,從林董變成林仔,或他酒醒後,對我自稱的林大哥。
每個林董的故事,都有複數個版本,能信的沒半個,確定的只有現在是孑然一身,沒某沒囡,棲身在台北市窄巷的違建裡,假日騎三輪車到捷運站附近賣乾貨,一包一百,有賣出點名堂但也僅能糊口,一整天耗在人行道上,對路過的女同學吹口哨,收入一部份吃飯,一部份拿去買菸。
林董之所以什麼都懂,是取之社會,用之社會。例如城市太擁擠,人行道容不下沒在行走的人,警察一吹哨他就逃,沒逃掉的都是紅單。有幾次例外,是姿態放得夠低:要收了啦,莫開啦。好運時對方就只是表演給旁人看,訓斥幾句,推掉林董湊上前的兩包果乾,「去別位啦。」林董只有這時,口齒才不伶俐。
這種生存的縫隙,來自眼神較溫潤的熟面孔:有配警徽的、投票選出來的、成群穿圍裙做小本生意的、甚至是自己掩護過,那個把謊說得支離破碎的小學生,基於某些幽微,從心頭閃過的無以名狀,要嘛留了餘地,要嘛協調出個餘地,沒能幫忙留餘地的,就翻上三輪車,一邊鼓譟,一邊簇擁林董逃亡。
他靠人情餵養,以體力償還,有毒的陽剛氣質,使他生存,使他生財。他當過別人的父親,陪著走上紅毯,也當過別人的兒子,捧沒血緣的骨灰罈。作為一個候選人的助理,能遇到一個林董,是祖上積德,讓他帶著敬一圈酒,勝過奔波整個早上;而林董也都在看,看哪個勤懇,哪個老實,哪個只是交陪,哪個真的交心。算準了哪個投緣,就投資得全心全意,一旦選上,就又有地方安頓他的日常:他的三輪車、認識被公務員為難的市場小販、半醉半清醒時鬧出的芝麻口角、「我罩的」「看我面子」的鄰居各式瑣事⋯⋯
被社安網養育成人後,林董以歷練過的世事與人脈,自成另一個社安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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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漸熟絡後,林董從輕佻,到視我為弟子。被他知道當天行程較不緊湊,就被找去各場合當人手,學風俗民情,學為人處世。所以那天,當陳姐的兒子被打撈上岸,守寡多時的陳厝,頓時沒查埔人,林董作為住隔壁的查埔人,帶我這個查某囡仔到現場。
後事由林董一手包辦。從認屍、冷凍、櫃位到牌位,從海巡署一路到殯儀館,他翻出這些年來拿過的名片,一通一通電話去拜託,去安排:儀式從簡,但要人模人樣,有頭有臉。懇辭奠金,惠賜輓聯,一切簡易,毫不隨便。
入殮前,禮儀公司與殯儀館,要家屬再確認大體的身份。習俗是白髮人不得送黑髮人,扣除陳姐是長輩,陳厝只剩一個同為二十幾歲的,死者的表妹。
在表妹應禮儀公司的指示,隻身靠近大體之際,林董突然出聲制止,「媽媽若無掛意,就媽媽確定就好。」(媽媽若不介意,就媽媽確定就好。)他攙扶著陳姐走向大體說,「媽媽有認過,就再給媽媽看一次。什麼時代了,媽媽再看一次也好。」
趁誦經的空檔,半是質疑,半是不服氣,低聲問林董:
「你哪會不給他妹妹認他?」(你怎麼不給他妹妹認他?)
「是不是又看人家是查某,又覺得查某會驚,無效?」(是不是又看人家是女生,又覺得女生會怕,沒用?)
林董沉默半晌,才緩緩地說:
「傷少年啦,我管待伊查埔查某,是傷少年啦。」(太年輕啦,我管他男生女生,是太年輕啦。)
「他就你這個年歲爾,看彼 siunn 傷。序大嘛毋甘。」(他就你這個年紀而已,看那個太傷了,長輩也捨不得。)
在告別式時聽人閒聊才知道,大體浸水數日後,雖有最便宜方案的妝容打點,套句當天來致意的鄰居所述:「看咧嘛是會驚。」(看了還是會怕。)
「看你就知道了啦,現在查埔查某攏同款。」跟林董一起送到火葬場,他突然開口,「就只是較少年啦,你就較少年而已。」
***
又一個酒醉的時刻,林董在慣去的牛肉麵店一個人喝,要我帶幾個口罩去給他。
「小葉啊,我佮你講,」林董夾起一塊小黃瓜,在半空揮舞、停滯,再被丟進碗裡。「以後我死了,就你給我捀斗。」(你幫我捧骨灰。)
「我查某餒,毋是講查某袂當捀斗?」(不是說女生不能捧骨灰)酒後吐真言,醉語信三分,一時不知道做何反應,只能玩笑地反唇相譏。
「我插潲伊。」(我理他)氣壯山雲,豪氣萬千,將免洗筷啪一聲壓在桌上,「你敢若阮查某囡餒,叫查某囡捀斗礙著誰?」(你就像我女兒餒,叫女兒捧骨灰礙到誰了?)
好啦好啦我說,低身將他踢倒的酒瓶扶正。再起身看林董眼望遠方,已經沒在聽我說話。自顧自地,唱他的主打歌。
「若是會當知影我的夢,請你一定著愛保庇彼个人。」
——〈月娘啊聽我講〉 作詞:熊天益
【機智選戰生活】
親朋好友以為你能呼風喚雨,左鄰右舍以為你在造橋鋪路。當民代助理到底在幹嘛?從 8 歲交陪到 80 歲,從內子宮管到外太空,認真打拚,骨力走傱,把悲傷留給自己,你快樂於是我快樂。打過一場選戰,讓大學生妹仔直接轉大人變小辣椒。
【阿葉】
牡羊座,藝家人,聽林宥嘉,穿不對稱的襪子,TBBT 從頭到尾複習 9 次,即便過得很苦也堅持要很好笑。短期目標是接到內衣業配,長期目標是一邊寫小說,一邊在台北賣有加沙茶的鍋燒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