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致亨・弄髒電影史 EP6｜女性的復仇，不該只是誰的眼福──楊家雲導演與她的瘋狂惡女

以前修了門台灣電影的課，最後一堂課，老師印出幾部電影的相關劇照，一部一部看我們能不能從劇照知道這是哪部片？答案分別是《十七歲的天空》、《人魚朵朵》、《等待飛魚》、《流浪神狗人》、《刺青》、《飛躍情海》、《寶米恰恰》、《聽說》。有幾部大家理所當然地很有印象，有幾部真的讓全班面面相覷空氣凝結了好幾分鐘⋯⋯

走過一輪後，老師問：這些電影有什麼共同點嗎？又是一陣面面相覷後，答案揭曉，全班才恍然大悟。對欸，這些全都是台灣女導演的作品。

全世界女性導演比例偏少眾人皆知。奧斯卡和金馬獎最佳導演女性得主至今皆只有個位數。台灣雖然在亞洲算是性別平等之冠的國家，但是女性劇情片導演人數仍相對來得低，但也不至於太糟。

台灣第一位女導演，不少人知道，是台語片時期的陳文敏導演。關於陳文敏的故事，有本《台灣的女兒》可以參考。陳導演今年初在夏威夷逝世，享壽 103 歲。此後，有一度演而優則導的王滿嬌和崔小萍，有後來擔任《包青天》導播的陳小玲，有赴美留學唸電影的汪瑩，有與瓊瑤合作無間的劉立立，還有今年女性影展重磅重推的李美彌。

下一個世代，是大家應該仍熟的張艾嘉、王小棣、黃玉珊、鄭淑麗、郭珍弟，以及今日可能比較少人聽過的牟華琪、蘇月禾、詹小維（詹穎郁）、劉怡明、高麗津。接著，就是文章一開頭介紹那幾部片的導演，例如周美玲、陳映蓉、陳芯宜、王毓雅、曾文珍、李芸嬋、楊貽茜、鄭芬芬等人。而去年金馬最佳新導演，就來到跟我差不多時期上過同一位沈曉茵老師開的課的阮鳳儀了。

要特別介紹的，是在大家相對陌生的 1970 年代，就已執導演筒的楊家雲導演。會注意到楊家雲，都是從她的「瘋狂」片名開始，從《瘋狂女煞星》到《瘋狂少女營》，一秒打破我們對女導演在那年代拍的無非文藝片或通俗劇等「女性類型」的刻板印象。

同樣屬於 B 級剝削黑電影，楊家雲拍的，確實就跟同一時期其他男導演有明顯觀點差異。那年代流行所謂的「女性復仇片」，代表作如蔡揚名 1981 年《女性的復仇》，內容不難想像，就是不幸遭強暴的女性私刑復仇的過程。電影製作預設的客群主要不在女性，當年大概很少有女人會想買票進場看這現實甚至比劇情更驚悚的「恐怖電影」，真的花錢買票進場的，多是想趁機一覽陸一嬋、陸小芬、陸儀鳳、楊惠姍等豔星胴體的臭懶而已。

《瘋狂女煞星》，1981 年，楊家雲導演。

《女性的復仇》，1981 年，蔡揚名導演。

楊家雲拍的《瘋狂女煞星》相對不同。楊家雲的導演養成經歷，從一開始實習就經歷到性別差異。國立藝專二年級暑假到中影實習，一到現場就被問：「你要跟服裝，還是化妝？」穿著裙子的她答：「我不要跟服裝和化妝，我要跟導演！」

從場記升上助導後，還是會被劇組看輕，叫不動其他人，工作人員不覺得女人未來有當導演的可能，也就難獲尊重。1978 年，原本先是擔任編劇的楊家雲，因緣際會下碰上省錢想找新導演的德威影藝公司，老闆想拍的《晨霧》，正好是楊家雲女性友人玄小佛的作品，曾幫公司寫過賣座電影《愛情文憑牛仔褲》劇本的楊家雲，就這樣獲得初執導演筒的機會。

1981 年，永昇影業老闆江日昇也想搭上「女性復仇」熱潮，就找來曾合作過的楊家雲。兩人在 1981 年十二月中談定，上片日期訂在隔年三月，整個製作期從故事發想、兜演員、找場地，到拍完剪好片上映就只能有短短三個月（你各位連自己寫稿都能拖的看看人家當年拍片那效率⋯⋯）（罵人罵自己）。楊家雲找了位編劇合作，幾乎是邊拍邊寫，邊寫邊看場景，八十場分場大綱就這樣在三十天拍片過程中一一生出來了。

電影講的即是由陸小芬飾演的「報界的一顆煞星」記者徐婉清，獨排眾議追起一則模特兒遭富家子性侵案。過程中，卻被富家子和另外四個男人輪暴。一無所有的她，決定化身以暴制暴的復仇女神，一一獵殺曾經侵犯過她的男人們。與其他男導演拍「女性復仇片」不同，這部片沒太多「養眼畫面」，受到侵犯的過程，多以野鴨飛過等空景鏡頭帶過，倒是在時間上特別強化了女性過程中一再逃亡求生的驚悚歷程⋯⋯。

除了一堆喪屍般極度執著於強姦的臭雞雞，楊家雲也在片中安排了一位徐婉清的未婚夫，先是酸性侵案中的模特兒「鬧得滿城風雨，還不是為了自己打知名度」，「根本就不是什麼正經的女人」，被他的未婚妻一一打臉（「你這麼說未免太苛薄了吧！」，「為什麼大家就不肯站在公平的立場來評論這件事呢？」），得知未婚妻遭輪暴後，更選擇毀棄婚約自保（「叫我怎麼面對我的朋友」），十足反映社會大眾對性侵案件的「譴責受害者」論述（可怕的是，這思維在電影上映四十年後的今日依然成立）。

電影後半的復仇環節設計得特別 B 特別有意思。復仇前會先特別寄給男人一份貼心小禮，卡片寫著「心心相印，情深無盡」，禮物從豬心、牛舌、被大頭釘釘著的青蛙等，暗示著這些男人接下來的死法：有個在屠宰場被宰，穿心而死後，跟死豬肉吊掛在一起；有個在工地，被吊掛機吊起後，被水泥工地外露的鋼筋直挺挺刺死；有在野外營地，被當獵物用長柄獵槍獵殺；有在旅館房間，被用武士刀追殺。

那在屠宰場被殺的，原本還有個鏡頭是整個人跟著被攪成絞肉，上映前卻因太暴力而被剪掉。本片受審查制度影響最大的部份，是這種每年出現四五十起強暴案的故事，怎能發生在寶島台灣？因此劇中人物講的雖然都是「標準國語」，劇情背景卻是設定在法官是個歪國人的英屬香港。台灣上映版本的結局，更跟海外發行版本有異，徐婉清最後仍因其復仇行為遭警方逮捕入獄。

再來是 1982 年的《瘋狂少女營》，故事從電影院跳脫衣舞被警察突襲開始，講好幾位分別因偷竊、拉客和跳脫衣舞被抓的未成年少女，進到以「忘掉過去．重新做人」為營訓的「少女生活營」的故事。管訓營營主任由陸一嬋飾演，她一方面要管教這些連「向右轉」都不會的「問題少女」們，一方面要解決華倫飾演的營長情人挪用少女營公款，在外欠下一屁股賭債的財務危機。

這部在金山青年活動中心拍的片，內容不難想像，就是各種《報告女兵》般的「笑料」集結：打飯過程少女幫派起爭執被關禁閉，想逃營被抓被吊著處罰三小時，內部員工自己偷偷賣小說、賣香菸甚至賣火藥、還有像《棋武士》一樣的真人象棋訓練，女人們要打架也不用被勸去練舞室打，直接被叫到大雨中的泥濘地解決。當然還少不了小拉拉們為女孩爭風吃醋，以及團結起來要惡整營主任的橋段。

混出感情的她們，有的能走也不願走，有的逃走以後發現外面的世界不比少女們互助來得自在而自動回營。因為財務危機只能三餐吃高麗菜的少女們，得知沒用的營長因欠債被擄走後，決定一起獻計，以各擅賭博、偷竊、跳舞和常用火藥（？）的專長，為營主任和少女生活營解決危機。

台灣電影的女性形象，並不只有苦情老母跟純情少女的大隊接力，從報界煞星到不良惡女，楊家雲的作品甚至還有以黑社會大姐頭為主角的《誰敢惹我》，比《報告女兵》還更早出品的《金門女兵》，以及走訪日本殖民時期慰安婦的紀錄片《阿嬤的秘密》。台灣女導演的傳奇經歷，仍有待一波台灣電影史的「台女逆襲」（來看看吳可熙談《瘋狂女煞星》）。

把電影弄髒不是男人的專利，我們能有這麼多「髒」電影，許多時候還得感謝女人們開出一條生路：如果沒有陳映蓉賣座不俗的《十七歲的天空》，大概就很難想像同志片能在台灣電影最低迷的時期，串起這樣一股涓涓細流，直到近年百花齊放，讓我們看見更多不一樣的「Q Power」。

文章落落長，但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弄髒電影史」專欄在此暫告小結，我們有緣成書再相見，ㄅㄅ。

【弄髒電影史】
別以為台灣社會民風純樸、百姓溫良恭儉讓。國片中的台灣女性，從來不只有國民阿嬤和苦情老母的大隊接力。討論同志電影史，你也可以不必只從《孽子》開始講起。弄髒電影史專欄，每個月從一到兩部少人知的電影開始講起，只想告訴素每姊，六十年前的電影院就是這麼熱！！！

【蘇致亨】
中和區辣妹，喜歡押韻與喊累。表面讀書乖寶，私底下壞ㄉ不ㄉ了。著有《毋甘願的電影史》，獲得 2020 年台灣文學獎金典獎與 Openbook 年度好書獎，並入圍 2021 年國際亞洲研究學者大會研究圖書獎。工作邀約或有話想講，都歡迎臉書私訊或以 E-mail 聯繫（老派ㄉme）：chihheng.su@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