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捍衛偶像,也是捍衛獲得幸福的權力──專訪宇佐見鈴《本命,燃燒》
你也曾經為一個人而活嗎?
用「他」的生日當作手機密碼,在床頭貼滿「他」的照片,搜尋紀錄裡充斥著「他」的名字,收集一切他摸過「他」使用過的物品與用具,沒日沒夜寫信給不一定能回信的「他」,手作蛋糕在家裡慶祝「他」的生日⋯⋯為一個人而活,但你們可能甚至未曾謀面。「本命」與「推」的關係,在偶像產業蓬勃發展的時代,也越來越常見。
為什麼人們追星?或許先別急著把「星」框定成明星,Donald Horton 和 Richard Wohl 在 1956 提出 「Parasocial interaction」(擬社會人際互動)闡述一種單向社會關係,他們觀察並疑惑,為什麼人們把廣播節目主持人,當成一個信賴、能夠分享秘密的對象?現代一點的例子或許是,我們習慣看直播主或 Youtuber 分享生活瑣事、也願意在直播間或留言區傾訴私事——這些人不見得認識我們,卻能成為我們託付心事的理想對象。
尤其迷失在生活時,這些遙遠而透明的陪伴,顯得格外篤實。維持這份情誼,有時感覺比真實生活中的情感來得輕鬆,不用承擔精神勞動或關係破滅的風險,藉由訂閱、贊助、回饋,保有一段持恆仰慕的舒適距離。
此種現象,或許是宇佐見鈴《本命,燃燒》的虛構書寫誕生的原因。小說講述「為本命而活」的女主角朱里,面對「本命」偶像真幸的炎上事件,她該如何面對精神糧食的截斷或改變?宇佐見鈴試圖深入當代飯圈的內裡,細膩的描寫拿下芥川獎。筆訪作者宇佐見鈴,原來她對偶像與紛絲的觀察,來自她本人的一段往日。
宇佐見鈴
沾染妖精金粉的瞬間
「雖然追星文化在日本越來越普遍,但世人對於追星文化還是抱持『這是阿宅的興趣』、『追星追成這樣真的很奇怪』如此強烈的觀感。然而,真的有人就是賭上人生追星,也因此得到心靈救贖,得到活下去的希望與力量。而我想描寫的就是身為粉絲的心情。」宇佐見鈴說。
偶像如何救贖心靈?有可能只是有一個很小很美的瞬間,以《本命,燃燒》來說,有一段關於「彼得潘」的回憶:朱里對真幸心動,是四歲時看了一支本命十二歲時扮演小飛俠的 DVD,她被彼得潘一往無前的身影打動,形容那是「被彼得潘撒滿全身妖精金粉的瞬間」,初次接觸偶像時的心電感應。
看著那神情,想起自己似乎也在斜睨著什麼,感覺體內深處噴發一股無法分辨正負的龐大能量,想起了「活著」這件事。
這也是宇佐見鈴的成長史。「我有個支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演員。我在學校參加的社團是戲劇社,所以他是我精進演技、模仿與學習的憧憬對象。我有段時期的情緒很低落,去看了他的舞臺劇,和他握手後,疲憊、煩惱頓時煙消雲散。」
這份「煙消雲散」的感受,不知道有多少人體會過?在混亂的生活中,我們往往需要一個寄託對象,以安放無法消化的龐雜情緒與衝動。《本命,燃燒》核心處理的雖然是「粉絲對偶像」的依賴關係,但另一方面也展示了大多數人在生活中,無條件憑依某些人事物而行動,孤注一擲的心神狀態。
直到現在,宇佐見鈴也有支持了八年的演員,她坦承,「確實以熱情的方向來說,是單方面的關係。無論我灌注多少熱情,除了對方的表演之外,可以說是收不到任何回報。不過,我不認為因為這樣就輸給家人、朋友、情侶等其他人際關係,我反而覺得這是與其同等重要的一種全新人際關係。」
將「本命」與「推」之間的關係視為「獨特的」而非「不正常的」,就能看到其中的意義:「不會有距離拉長或縮短的問題,雖然對方不會接納並肯定自己,但也不會否定自己。當主角已經放棄讓他人接納自己的現狀,深陷自我與他人否定的煎熬時,遙遠的本命,既是她的療癒,也能夠緩和她的孤獨。」
宇佐見鈴有意淡化真幸的存在感,讓「本命」從個體放大成為概念,擁有更多詮釋空間。一般人想像中描述偶像時常特寫的演唱會、牽手會等橋段,在作品中往往一兩句帶過;而真幸發生了什麼、毆打事件背後的拉扯,也被打上柔焦,故事最後仍未完全揭曉。
宇佐見鈴在讀者與真幸之間,架起了名為「朱里」的鏡頭,並反過來對準朱里自身,顯影出「粉絲」的自觀。這樣的設計,也體現宇佐見鈴的另一層解讀,「雖然粉絲知道偶像的許多事情,但偶像對粉絲來說,終究只是個遙遠的陌生人,不可能深入知道偶像的一切。」
刪去「朱里所認知的部分」,真幸到底是誰?瘋狂購入偶像周邊,把他的臉換成桌布,代表我們能真正透析對方多少?更進一步提問,在我們注定無法完全同理對方的情況下,追星追的是什麼?
我愛你,更愛追逐你的自己
這本書帶給我們的,不只是個體的披露,從朱里與論壇其他粉絲相處的過程中,也能一覽「飯圈文化」的眾生相。宇佐見鈴大量調動與拼湊 SNS 上的網路用語、發文格式,堆砌出群眾感的同時,試把不同聲音匯整與釐清。
比如朱里的朋友,成美,她對偶像的愛是「不只遠觀、還要褻玩」,成美親近自身偶像,最後與偶像暗地裡交往、發生關係,這之中存在一種將偶像視為情慾對象的投射;但朱里不同,朱里秉持「可遠觀而不褻玩」的精神:
但是,我一點也不想跟本命近距離接觸⋯⋯
我只想當個默默支持真幸的小小粉絲,只想在演唱會跟著大家一起鼓掌、歡呼,成為寫匿名信表達心意的支持者。
令人想起今敏《千年女優》的金句:
我愛你,更愛追逐你的那個自己。
這句話套用到粉絲對偶像的特殊情感也毫不彆扭,朱里愛慕真幸,愛慕的是「在演唱會一起鼓掌、歡呼,寫匿名信表達心意的支持者」身份。這件事情間接彰顯,原來在粉絲群眾裡,每個人其實都帶有自身的處事規矩與信念,而不如新聞時常報導的「為了追星竟然⋯⋯」的單一句式。
追星族也分好幾種——有信奉本命一切言行的人;也有人批評無法分辨是非的傢伙,根本是粉絲失格。有那種超愛本命,卻對他的作品絲毫不感興趣的人。也有人其實沒有那麼愛本命,卻很積極回應貼文。當然也有那種只喜歡本命演出的作品,但對於一切緋聞敬謝不敏的人。不然就是為愛砸錢不手軟,或是喜歡和同好交流的人。
宇佐見鈴說,「我感興趣的不是偶像,而是粉絲的生存方式。」一個偶像,開展出無數種仰慕的目光,各自帶著不同的生命歷程而來,承載著各異的關係託付,在其中,我們或許可以看見自己依賴時的幸福與不堪。
匍匐前進的人生姿態
以下劇透,在意者請斟酌閱讀
朱里的人生絕對談不上順遂。
學習障礙、家庭不睦、人際破裂、職場問題⋯⋯宇佐見鈴刻意在朱里的人生歷程上,鑿出大大小小的缺口,而真幸,就是朱里填補這些缺口必要的依託。對於朱里而言,「真幸毆打偶像」這件事不只是偶像人設的損毀,亦是自身精神的磨耗;正因如此,朱里三番兩次捍衛真幸的形象時,同時是在捍衛自己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力。
我尤其喜歡作品結尾的處理,在本命道歉、承認毆打,並宣布退出演藝圈,朱里看似失去所有支撐她生活的事物,卻因為那些敞開而發炎的缺口,認清現實,有所感悟,
我想,匍匐前進就是我的生活姿態。
畢竟現在的我不適合雙腳步行,所以就暫且這麼活下去吧?
宇佐見鈴讓朱里「失去偶像」的目的,絕不是為了嚴懲朱里賴偶像為生的生存模式,或是要批判追星文化的不切實際,而是光滑地切入一種寬慰與反省:難道我們不能只為自己而活嗎?
喪失站穩的能力,反而迫使朱里正視前方,讓她慢慢調整重心。
宇佐見鈴肯認這樣的狀態,「正因為清楚理解做什麼都沒用了,只能放棄,才能暫且認同現在的自己,不是嗎?也可以說,就某種情況來說,不得不認同眼前的事實。」
《本命,燃燒》
作者| 宇佐見鈴
譯者|楊明綺
出版者|悅知文化
出版日期|202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