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被」人間失格了──專訪《我適合當人嗎?》黑澤泉水
卡夫卡名著《變形記》中,年輕人葛雷戈一朝醒來,發現自己成了醜陋且巨大的昆蟲(到底是甲蟲、跳蚤還是蝨子,眾說紛紜,卡夫卡自己也堅持得保留讀者的想像空間),葛雷戈試著跟敲門的家屬示意自己「起床了」,卻驚覺陌生的軀體只能發出嘎吱聲響,好不容易他以嘴撐開了門,嚇壞的家人趕緊把葛雷戈鎖了起來,只有妹妹葛蕾特願意進入葛雷戈的房間打掃與送餐。在變形之前,葛雷戈是個勤勉向上的好青年,成為蟲以後,眾人唾棄他、罔視他曾經為家庭、社會做出的貢獻。然而,直至尾聲,仍沒人說得清楚,何以「變形」的命運發生在葛雷戈身上。
《我適合當人嗎?》,俐落切入主題:五十五歲的家庭主婦美晴一日發現繭居族兒子優一變成了異形。優一不像葛雷戈是「唯一」,早在優一之前,類似的案例層出不窮。政府擬定相關配套:一旦被診斷出罹患「異形性突變症候群」的當下,即被認定「社會性死亡」,家屬甚至有義務到公所辦理「死亡登記」,至於後續如何處置「變成異形的個體」,就像政府不會過問國民如何照顧寵物或者使用家中桌椅,一切任憑家屬的意思。美晴陷入兩難,她到底該繼續照顧成為異形的兒子,還是聽從丈夫,也是優一的父親勳夫的意思,就此忽略異形(哪怕是由兒子所變成)的存在。美晴加入「水珠會」——也就是「家有異形兒」的家屬互助會,希望藉由與「有相同困擾的」成員對話,來釐清自己對優一、甚至是對勳夫的感受。過程中,美晴也不由得開始思索著優一是如何在自己的看守與照顧下,一步步陷入家庭,與社會長期隔絕⋯⋯
專訪中,黑澤泉水表示,起初即擬定書寫主題為「社會上的弱勢變化為異形為怪物」,而在思考「被社會切割的存在究竟是什麼時」,率先映上腦海的是繭居族,「繭居族優一」此一角色於焉成型。而來,決定敘事者由誰擔任時,黑澤認為由異形本身做出發言的手法,卡夫卡於《變形記》已使用過,她個人也傾向「家有麻煩人物」的家族成員觀點來寫故事,經過一番拿捏,敘事者的重責大任落在優一的母親美晴身上。同時,為了不明確表現出這些變異者在變異後是否仍擁有相同的人類思考與感情,黑澤也說明自己「刻意以描寫動物的手法在寫這些異形」。
隨著劇情推進,讀者也會發現「變異」的對象從繭居族、尼特族擴大,對此,黑澤暗示,「繭居」只是在「被社會切割」眾多面向的其中之一,《我適合當人嗎?》的世界觀也涵蓋了受虐兒、適應障礙、反應性依戀障礙等,許多角色因無法順利立足於社會,而成為異形。也就是說,她關注的即為書名,在怎樣的情境下,一個人會被宣告「人間失格」。
有趣的是,原先黑澤設想的是「以深深的愛照料變為異形的兒子」的故事,然而,寫到一半,她改弦易轍,抽換成「不得不照料」的情緒,讓美晴意識到兒子變為異形之後,也對優一醜怪的外形厭惡不已,反覆掙扎著該以「人」還是「非人」的方式去對待優一。
水珠會,濃縮的家庭百景
書中,異形的外形與「病因」相當多元。黑澤試著在章節中織入其他角色的觀點,一方面延伸故事的深邃與複雜性,讀者不只專注在美晴與優一這對母子之間的關係,也能看見其他親子之間的張力;另一方面,讀者亦能感受,同一議題,也能折射出兩極懸殊的光譜。
書中,「水珠會」即是光譜的所在。美晴很快地從水珠會成員的分享,學習到有的異形宛若植物,有的異形是活潑亂跳如小狗一般的存在,而優一則是蟲型。型態不同,照顧的難易亦是有別。
家屬對於這些異形的立場跟態度也不盡相同,有人仍渴望交換照顧經驗,有人只想抒發內心沉重壓力,更有人對於水珠會懷抱著沉重複雜的居心。黑澤解釋,為了完成此作,她著手調查幾個家有繭居族小孩的家庭,想理解家屬是如何應對、處理這些問題,也曾經蒐集一些互助會作為參考,但「水珠會」主要仍以個人的發想為主,她想表達一群並非出身心理、醫學、不具備專業知識的家屬,如何模擬既有的互助會形式,想要相互扶持,最終卻無以為繼,只能走向解散的命運。
若有似無地叩問著日本社會的家庭觀念
黑澤認為,「繭居族或尼特族的生活環境,多半有一位過度保護、干涉的家長,小孩從小承受過多的關注」,她進一步補充說明,「有時是某種情境,導致那位家長只能把心思放在小孩身上,比方說,太太是專職主婦,丈夫只顧著工作而忽略了家人」。在照顧責任不均的前提下,自然也會影響雙方對「孩子變成異形」的感受。美晴與勳夫對於如何面對「變成怪蟲一般的優一」,想法即存在著雲泥之別。
水珠會也是另一個讓讀者感受到「傳統性別分工隱約作祟」的場域,水珠會的成員裡,僅有寺田先生一人是以「父親」的身分出席,其他都是焦慮的母親們。黑澤提供了更進一步的解釋,「水珠會的成員,或多或少有要想辦法改善目前狀況的念頭,而女性通常認為自己身為母親,得對小孩負責」,最後,黑澤稍微透露了光憑閱讀作品,也許無法確切掌握的脈動,「在這部小說中,如果是夫妻一起攜手面對問題的家庭,小孩或許不會發生異變的問題」。
書中不乏殘忍的描述,有些角色承受不了社會的眼光與長期累積的壓力,而對「變成異形的家屬」痛下殺手。黑澤認為,「變化為異形、喪失人權的變異者,基本上和寵物、或任何持有的物品是差不多的存在,甚至是得偷偷處理掉的一樣物品」,她也相信,這與日本社會默認「家庭問題由家庭自行處理,外界不能加以干涉」的風氣有關,「家成了一個密閉場所,眾人在這個密閉的空間互動,各方壓力於是累積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如何重新成為人
書名是一記漂亮的發球,黑澤泉水以情節推動穩穩地回擊。書中最動人的片段,莫過於美晴經過無數次阻撓跟自我反省,好不容易「找回」(這裡賣弄了小小的雙關,請讀者自己挖出彩蛋)了自己跟優一親情的初衷,也就是說,「優一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然而,精采的章節往往來自作者的苦心,黑澤坦承,此一橋段是她書寫時的瓶頸,她停擱了一段時間才摸索出整合這些情節的節奏。
在緊湊昏暗的鋪陳中,黑澤也安排了一位綠洲般清新解渴的智者角色,即美晴的母親清美,每當美晴因丈夫、社會、甚至水珠會成員的質疑而亂了方寸,看不清是什麼維繫著自己跟優一,清美就會適時地出現,給予讓人精神為之一安、神智澄澈透明的建議。黑澤表示,清美此一角色有真實人物的「原型」,她自對方身上獲得靈感,模擬出清美此一角色。
《我適合當人嗎?》的下一步走向
《我適合當人嗎?》最後留下一個餘韻深長、「容有救贖」的結局,對此,黑澤給予了相當俏皮的回應,「原本是預定要寫出比現在更辛辣諷刺的內容,但邊寫邊感覺到,如果從寫好的故事進展來看,給更有希望一點的結局會比較好」。但,讀者也許想問,有續集的空間嗎?黑澤給予了正面的回應,若有機會,她會思考《我適合當人嗎?》續集的可能性。
而她預計下一本書寫題材「會針對常見的心理問題,寫出以自我諮商(self-counseling)為主軸的作品」。黑澤以過往的經驗出發,「當我在調查克服心理障礙的方法等相關資訊時,常常讀到遇見能夠理解自己的伴侶,進而讓內心平靜之類的描述。當然這是不容置疑的真理,但我認為,除了尋找理解自己的伴侶,我更希望能透過寫作,在作品中摸索、尋找其他能夠鼓舞人心、讓自己重新振作、掌握轉變人生契機的方法」。
《我適合當人嗎?》
作者|黑澤泉水
譯者|王華懋
出版者|麥田
出版日期|202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