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 Running Up That Hill，有關 Kate Bush──不只《怪奇物語》的歌迷筆記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6.07.2022

影集《怪奇物語》第四季上線，首先在社群上轟動的不是新的故事或新的演員，而是一首 37 年前的歌。

前一季尾聲剛經歷切身創傷，兒童組中的 Max 在第四季的開頭便顯露自我封閉的徵兆，身旁好友的交流不再，隔絕世界的耳機裡只有她最愛的歌：Kate Bush 的〈Running Up That Hill〉。而難以承受的心理創傷，也讓 Max 被顛倒世界的大魔王鎖定，而唯一的救命解答，也是這首〈Running Up That Hill〉。

為了自我保護，Max 時時刻刻重播歌曲，甚至一度懷疑地問好友 Lucas：

「要是我反覆聽太多次，膩了怎麼辦？還是 Kate Bush 會失去魔力？」
「Kate Bush？絕對不會。」

Lucas 的篤定其來有自——從〈Running Up That Hill〉首度問世以來，37 年過去，Kate Bush 的魔力不曾消失。

1985 年，Kate Bush 發行她石破天驚的第五張錄音室專輯《Hounds of Love》，那是她自 1978 年橫空出世的首張專輯《The Kick Inside》之後，再度重回巔峰的生涯大成之作，從此寫下另類女性創作歌手的音樂系譜：順著 Kate Bush 的名字往下連連看，可以一路從 Björk、Tori Amos、PJ Harvey，一直連到 Fiona Apple、Florence Welch，甚至還有王菲和許茹芸。

《Hounds of Love》完美示範 Kate Bush 平衡商業與實驗性的才華，整張專輯結構精巧分明，前半部以「Hounds of Love」為標題，收錄五首商業性強烈的歌曲，而後六首歌組成的「The Ninth Wave」則一氣呵成，充滿實驗氣味，自成一張小型的概念專輯。（是否覺得熟悉？大約就是王菲《寓言》的前後倒轉）

而當中開篇的 A 面第一首，就是〈Running Up That Hill〉。

再發現的人、等待被發現的歌

影集開播兩天，〈Running Up That Hill〉立刻衝上 iTunes 美國曲下載量第一名，三週後歌曲更登頂英國金榜冠軍，一舉創下三項前無古人的紀錄：個人兩首冠軍單曲相隔最長時間（44 年）、單曲從發行到登頂花費最長時間（37 年），和年紀最長女歌手奪冠紀錄（63 歲 11 個月）。

作為 Kate Bush 的多年歌迷，紀錄於我而言只是身外之物，〈Running Up That Hill〉的翻紅更讓人激動的，是釣出神隱已久的女神本人接連在官方網站上發文，開播後的短短兩個月裡，Kate Bush 在網站上一連發了七篇文——這個數量已超過她過去五年來的總和。

大約也是在和 Max 一樣的年紀遇上 Kate Bush，對於我輩離群於集體之人，Kate Bush 自由跳躍的歌聲和旋律讓我們初次感受到解放與自由，高中那年第一次聽到〈Running Up That Hill〉，每堂課的神遊空檔裡在課本上默寫歌詞，一邊腦內複習那支有點怪奇卻又讓人興奮的 MV，連編舞都爛熟於心——只可惜那舞蹈是雙人舞，找不到另一位知音和我一起跳。喜歡 Kate Bush 的高中生，到底不是很多。

然而在《怪奇物語》之後，一瞬間全世界都成了知音。許多媒體以「再發現」形容這波〈Running Up That Hill〉的熱潮，而 Kate Bush 本人亦在網站中感謝那些第一次聽見這首歌的年輕觀眾。然而在「再發現」的興奮背後，更多的是在像我這樣的樂迷的心中，珍藏已久的寶貝終於被重新聽見的感動。

而這樣的感動，《怪奇物語》並不是第一回。

2012 倫敦奧運閉幕式：沒有出現，卻又必須在場的人

在《怪奇物語》的重新翻紅之前，許多人再次想起〈Running Up That Hill〉，是在 2012 年倫敦奧運的閉幕會上——那也是整整十年前的事了。

奧運閉幕會前，操刀整場活動的創意總監 Kim Gavin 信誓旦旦表示，要讓觀眾回味英國過去五十年來的音樂。要表演自己國家五十年來的流行音樂，同時還要讓全球觀眾有所共鳴，這樣的野心也只有英國人才能說得如此底氣十足，畢竟這個國家擁有那些流行音樂歷史上最不得了的名字：披頭四、皇后合唱團、The Rolling Stones、David Bowie、Elton John、George Michael⋯⋯。

儘管 The Rolling Stones、David Bowie 和 Sex Pistols 早早便已拒絕演出，但更多音樂人願意為了全球盛事重出江湖，包括早就兄弟鬩牆的 Oasis，弟弟 Liam Gallagher 帶著自己的樂團唱了經典名曲〈Wonderwall〉、Pink Floyd 的 Nick Mason 久違地在台上為自己的歌打鼓，就連單飛四散的辣妹合唱團都難得再次合體。

那些「英國之光」的音樂人們都來了，但當中還有個懸而未決的名字：Kate Bush。

早在開幕式之前，便有報導透露 Kate Bush 是奧運閉幕式力邀的對象，只是她本人早已婉拒演出。但就在開幕式的一週前，〈Running Up That Hill〉的混音版無預警在亞馬遜短暫上架後，旋即又被撤下，懸念再度被高高吊起。

當時倫敦城中處處流言，Kate Bush 是否演出各有說法，而還未得見的新世代歌迷如我，閉幕當晚都緊守電視機，只期待一睹女神真身。當〈Running Up That Hill〉的前奏響起時，背景的播報女聲還不忘提醒觀眾：「Kate Bush 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進行現場表演了，她上一次的表演已經是 1979 年。」波瀾不驚的聲音聽不出是復出的驚喜預告，或者只是為缺席打預防針。

最後直到歌曲結束，Kate Bush 始終不曾出現。

失落難免，但歌聲中那些從未出現的轉音，以及被時光磨礪、高亢不再的嗓音，確確實實是 2012 年的 Kate Bush。僅僅如此，便已彌足珍貴。

歌手儘管沒有現身，但場面壯闊不減。在音樂聲中，身穿白衣的舞者們緩緩將白色方塊堆疊成一座金字塔般的山丘——直觀一點地聯想，運動員在賽場上攀上顛峰，自然是一場「running up that hill 」的旅程，而為了成就所做出的犧牲，確實也是一場「deal with God」。

不過〈Running Up That Hill〉能被選作奧運閉幕，當然不只是因為歌詞與主題的契合度高，更是因為 Kate Bush 自己就是英國文化的重要代表。

長久以來，她的口音被視為最正統的英國腔（當然，所謂「正統腔調」的討論現在看來多少有些不合時宜），而她將英國文學和神話轉譯為音樂的功力，更讓她的創作添上一份不可抹滅的民族色彩。除了改編《咆哮山莊》的代表作〈Wuthering Heights〉外，《Hounds of Love》的後半段「The Ninth Wave」，概念上直接引用凱爾特神話，當中的〈Jig of Life〉也是滿滿的愛爾蘭風景。

這樣一位全身上下都寫著「英國」的歌手，讓 Kate Bush 即使缺席現場，倫敦奧運會仍要放上一曲致敬。

《豔放80》：女性、男性、其他性

後來再一次在電視上聽見〈Running Up That Hill〉，是在偶然間點開影集《豔放80》，第一集中段神曲出現的瞬間，便知製作人品味非凡，值得往下追。

《豔放80》以八〇年代紐約非裔／拉丁裔酷兒社群中的舞會文化（ball culture）為背景，流離在性別規矩之外的同志和跨性別們組織家族（house），收留彼此。當中 House of Evangelista 的一員 Angel 以性工作維生，在街邊招攬客人的過程中，遇上在川普大廈上班的白人異性戀菁英男性 Stan（這部影集裡每個名字的前綴都很重要），於是陷入一場婚外之戀。

第一次見面，兩人並肩躺在旅館的床上，她說，「我想得到和其他女人一樣的對待。」緊接著 Kate Bush 熟悉的歌聲響起。

〈Running Up That Hill〉原本有個更尖銳的歌名：〈A Deal with God〉，然而唱片公司對於在標題中直指上帝多少有些顧忌，幾次說服妥協，最終印在專輯封底的歌名成了〈Running Up That Hill (A Deal with God)〉，所謂重點就在括號裡。

這場與上帝進行的交易究竟是什麼？歷來詮釋版本甚多，而根據 Kate Bush 本人自述，那是一場關於性別交換的請求：「我真正想說的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無法相互理解，因為我們是男人和女人。如果我們可以真的將自己代入他人的角色、從他人的角度感同身受，我想我們彼此都會非常驚訝，如此也才能達到更深的相互理解。」

It doesn't hurt me /
Do you want to feel how it feels /
Do you want to know, know that it doesn't hurt me /
Do you want to hear about the deal that I'm making

逐字對照歌詞中的線索，〈Running Up That Hill〉在《豔放80》中的現聲有了更為複雜的指涉：男性與女性、順性別與跨性別、甚至是種族之間，只有在相互理解中方能靠近。

因此當 Angel 一邊聽著歌，一邊和身邊的男人說「這首歌之後就是我們的主題曲了」，她所說的「我們」，不只是她和 Stan 之間的戀愛告白，更是整個酷兒社群的團結與現身。第一集尾聲，新加入家族的黑人男同志 Damon 被舞蹈學院錄取，沒有血緣的家族成員們擁抱慶祝，背景音樂依舊是〈Running Up That Hill〉。

《豔放80》對〈Running Up That Hill〉的引用，不僅只借用了歌曲的多重隱喻，熟悉 Kate Bush 的聽眾想必也都知曉，這是影集對一代酷兒偶像的致敬。

2008 年，美國 LGBT 雜誌《Out》曾票選過一份「百大最 Gay 專輯」，當中 Kate Bush 共有兩張專輯入榜，分別是排名第 90 的《The Kick Inside》和第 52 的《Hounds of Love》。Kate Bush 同志天后的練成，不只是因為她獨樹一格的嗓音和表演，為暗櫃中的人們創造收容的空間——1978 年，Kate Bush 的第二張專輯《Lionheart》發行，正式出道還未足一年的 20 歲小女孩，就有足夠的膽識將尚屬禁忌的同志題材寫入歌裡。

那首關於同志的〈Kashka from Baghdad〉，歌詞是這麼寫的：來自巴格達的 Kashka，人人都說他活在罪惡裡，只因他和另一個不知名的男人在一起。Kate Bush 借著一雙鄰居女人的眼睛，窺視這對同性戀人藏在暗處的生活碎片，然而那些從窗簾縫隙透出來的，視線所及都是愛。

At night ／ They're seen ／
Laughing ／ Loving ／
They know ／
The way / To be / Happy

〈Kashka from Baghdad〉在時間上並不如 David Bowie、Elton John、The Velvet Underground 等前輩來得先鋒，再加上歌曲被放置在專輯後段——既非主打，又被藏在只有鐵粉才會關注的 B 面，理所當然並未成為代表性的同志國歌。但只要當年的歌迷耐心聽到專輯最後，都能感受到當中的理解與擁抱。

就像 Max 孤獨一人的時候，在 Kate Bush 的歌裡找到那樣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