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的是和平，還是和平的假象？──松本大洋《No.吾》，孤獨存在的超級英雄

某組織中一名男性成員帶著女子叛逃，組織因而大舉追殺。

松本大洋漫畫《No.吾》（ナンバーファイブ 吾）劇情主幹幾乎可以用這句話簡單描述。如此想像，這部連載五年、共計八冊（新版合併為四冊）的長篇作品，應該充滿各式爾虞我詐的精巧算計和震撼壯觀的戰鬥場面。《No.吾》的確有不同陣營的相互算計與戰鬥，不過並不僅限於叛逃方與追殺方，情節也不只呈現這類拚鬥，主題甚至不是男女情愛引發的背叛──松本大洋在《No.吾》當中，另有創作企圖。

要討論這個企圖，必須先談談石森章太郎（石ノ森章太郎）。

石森章太郎，或譯為「石之森章太郎」，中學時期擔任過手塚治虫的助手，畢業後在當時年輕漫畫家聚集的常盤莊（トキワ荘）居住，與藤子不二雄、赤塚不二夫等人同為「新漫畫黨」（新漫画党）的成員。石森最有名的作品，是1971年開始連載的《假面騎士》（仮面ライダー），連載後不久，日本朝日電視台開始播映同名特攝影集，後續發展成系列作品，迄今超過半個世紀，仍持續推出新作。很多人認為《假面騎士》漫畫是影集的原作，事實上這兩者的企劃時間相仿，漫畫像是為了替影集暖身而先推出的作品；不過石森的確算是原作者，因為影集企劃時的角色及場景設定都出自他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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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獸 + 裸女 + 貓河童）× 特攝美學 × ガロ系 = 逆柱意味裂《紅色褲襪男》

1966 年是日本史稱「第一次怪獸熱潮 （第一次怪獣ブーム）」的年份。彼時「《哥吉拉》之父」圓谷英二成立了圓谷製作公司，原本只能在電影上看見的特攝怪獸，開始進軍電視圈，在孩子之間引發了「怪獸熱潮」，是社會現象等級的轟動——那年，逆柱意味裂兩歲。

《假面騎士》主角乍看類似歐美漫畫中的超級英雄，但箇中有個極大的差異。

平時看來像一般人、必要時候「變身」成身著特殊制服的英雄角色──這些作品的主角都有類似設定，不過《假面騎士》主角獲得異能的原因，與歐美超級英雄明顯不同。歐美的超級英雄可能因為天賦異稟（例如來自外星、半人半神，或本來就有超能力）或科技因素（例如實驗的意外，或者穿戴科技裝備）而擁有異能，但《假面騎士》的異能是主角遭到邪惡組織綁架、進行人體改造的結果。因此之故，《假面騎士》雖然有熱血豪爽的戰鬥場面，但骨子裡帶著悲劇元素──主角的壽命可能因為人體改造而大幅縮減，對抗邪惡組織的行徑不只因為「維護和平」之類偉大口號，還包括反抗自身命運的理由；異能是反擊的利器，也是強加己身的詛咒。

這並不是石森首次用這個角度描寫異能。

《假面騎士》連載前七年，1964年，石森發表了《人造人009》（サイボーグ009，台灣曾譯為《無敵金剛009》），描繪九個性別、年齡、國籍及生活背景不同的角色，因故被「黑色幽靈」（ブラックゴースト）組織擄走，成為研發人造士兵的實驗體。主角島村喬（島村ジョー）實驗體編號009，被改造之後夥同前八名實驗體與主持實驗的博士一同叛離；初期故事以九名人造人與黑色幽靈派出的追殺者及組織的戰鬥為主，後來開始涉及更多冒險領域，包括當時世界局勢、神話與古文明。

《人造人009》中每個人造人具備一項異能的設定並不罕見，但這部漫畫的其他設定相當特別。

九個主要角色國籍不同（妙的是日本籍的主角島村喬是其中唯一一個混血兒），種族不同（包括美國原住民及非裔人士），雖然某些設定囿於刻板印象（例如美國人個性躁進、唯一的女性被分配到非戰鬥形的異能，也常擔任照顧幼小成員的任務），但石森利用多元設定思索人造物與人類社會以及製造方之間關係的原初企圖十分明顯。被沿用到《假面騎士》的設定「反抗力量的賜予方、並成為阻止對方的孤獨存在」，甚至可以對應到坎伯（Joseph Campbell）《千面英雄》（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裡提及的「英雄旅程」。

《No.吾》承襲了《人造人009》的討論主題，還把主題導向另一個層級。

在遙遠的未來，人類摧毀了地球的生態，創造出力量超越人類、維護世界秩序的「和平隊」；隊中核心是名為「虹組」、各有超絕能力的十人小組，領有九個編號（其中有一對雙胞胎，共用一個編號）。九個編號雖是「No.王」（No.1）、「No. 仁」（No.2）之類，但其實就是《人造人009》中從「001」到「009」的變形，每個角色特徵或能力也與《人造人009》呼應──沒有明顯對應的是《人造人009》裡的女性 003，不過讀到最後會發現她的能力被擴大延伸、用在另一個重要角色身上；另一個沒有明顯對應的則是《No.吾》裡編號第一的 No.王，這與《No.吾》的真正主題有關。

帶著女子叛逃的就是編號第五的 No.吾。而《No.吾》的主題並不是超人部隊窩裡反。

《人造人009》的主要角色由想透過戰爭之類暴力行徑謀利的組織創造，但《No. 吾》的和平隊及虹組不是這種見不得光的產物，而是世界政府高層製造出來的；從情節當中可以知道，虹組的成員曾有變動，高層也明白講出「他們只是吉祥物」之類的評述，是故虹組並不真是以維和為目的的產物，而是為了在世人面前展現「我們可以做出這麼厲害的東西哦」的漂亮模型。

可是，漂亮模型不見得認同製造方的想法；就算認同，也可能採取截然不同的行事手段。

在虹組成員一個接著一個出發狙殺 No.吾的過程裡，有的成員在互鬥中殉職，有的成員找到更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有的成員質疑自己的信念，有的成員反思自己存在的意義。隨著追捕行動一再失利，高層及各界檢討虹組的聲量逐漸升高，創造虹組的天才科學家「PAPA」也開始省思自己的作為。討論「人造物與人類社會以及製造方」之間的關係是《人造人009》的主題之一，松本大洋在《No.吾》裡把它推得更廣，不僅是機械科技，也觸及六零年代大眾不那麼熟悉的生物技術──在人類以各種方式介入生態循環、為了自身利益創造出各式改造生物之後，真能將人類社會推往至善的境地嗎？

這層思索，松本大洋放在 No.王和被 No.吾帶走的女性「瑪特廖什卡」（マトリョーシカ）當中。

絕對善可以被創造出來嗎？或者，被創造出來的絕對善，會留存在這個世界嗎？倘若全世界只服膺某種「光明」的規則，其實也就棄絕了多元的可能、落入獨裁的框架，因為倘若無法接受黑暗的存在、直視黑暗，它就會隱在光明當中。No. 王和瑪特廖什卡分屬絕對控制與絕對放任的兩個極端，一者呈現單一的堅定目標；另一者則彷若套疊複雜的空無，哪個才是美好世界應該有的樣貌？No.吾身處其中，他的叛逃並非背棄人類光明的夢想，而是選擇與萬物共存的未來。

由此視之，會發現松本大洋為角色命名的巧思。

瑪特廖什卡就是「матрешка」，意即「俄羅斯娃娃」，「吾」與「王」也不是單純的編號數字諧音變化，而是代表具有自我意識的個體，以及將一切盡歸於一的力量。這力量可能由人在無意間創造、以善為名無法控制地滋長，一如現今人類種種干預自然的手段；但真要讓這顆星球繼續美好、人類社會永續發展，「吾」必然得繼續對抗「王」。

《No. 吾》 

作者｜松本大洋
譯者｜ 黃鴻硯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