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屏賓:不要仰賴後期,後期能給你的,也能給任何一部影片

李屏賓:不要仰賴後期,後期能給你的,也能給任何一部影片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7.12.2022

李屏賓第一次擔任攝影師,是哪一部電影?

時隔 13 年,攝影師李屏賓出版新書《光,帶我走向遠方》,以第一人稱的主述視角,回憶那些因為電影而得以走向的遠方。除了為懸缺未解的電影史提供在場的視角史料外,最珍貴的,是李屏賓詳實地回憶了那些拍攝背後的技術細節和美學思考,厚集成一冊攝影師的養成心法。賓哥在贈書時習慣在扉頁寫上「隨手翻翻」,那隨手一翻,都是一堂攝影大師課。

大師的自我揭露,補足了影迷們大多忽略,或根本不曾探訪過的生命細節。就像大多數人會以為他的第一部電影拍的是侯孝賢——畢竟賓哥與侯導的黃金組合深植人心,幾乎要讓人以為他第一次擔任攝影師,必定會是《童年往事》或《戀戀風塵》。再不然,應該也是在新電影開端佔有一席之地的《策馬入林》或《竹劍少年》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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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劍少年》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帶著求證心情點開中文維基百科:李屏賓的條目中,被標註最早的攝影作品是 1985 年王童執導的《策馬入林》;至於英文版則要更早一些,在《策馬入林》前還列上了 1982 年同樣由王童導演的《苦戀》。而幾個語言版本的百科頁面裡,回溯最早的要屬德文版所列 1981 年的港片《武之湛》。

不過翻出當年《苦戀》的上映海報,頂頭標註的攝影師,是被李屏賓稱為「一生老師」的林鴻鐘。至於賓哥在電影裡的真實位置,其實是攝影大助理。

那 1981 年的港片《武之湛》,是否就是李屏賓的攝影師起點?翻找《光,帶我走向遠方》尋找標準答案——1981 年是對的、港片也是對的,不過那真正的「第一部」,是叫做《飛刀又見飛刀》的電影。

拍港片,先學會拍武打

是的,被視為與台灣新電影共同發育成長,與作者導演們緊密合作的李屏賓,第一次正式擔任攝影師的電影,其實是部商業港片。

說起來也是陰錯陽差。1981 年,港片《飛刀又見飛刀》到台灣進行拍攝,在中影租器材時遇上李屏賓,經驗豐富的他順勢被邀請為電影的攝影大助理。而不巧開拍後不久,原本的攝影師有事請辭,臨走前推薦這位認真又聰明的第一助理,於是他順理成章當上了攝影師。

那一年他 27 歲,距離 1976 年五月進入中影技術人員訓練班第四期攝影系,不過才五年。

同一年底,又有另外一部港片找上他:《武之湛》。正當李屏賓認為自己已然成為能獨當一面的攝影師時,中影一聲令下徵召,要他接任《苦戀》的攝影大助理,直到 1983 年的《竹劍少年》,初次挑戰執導劇情長片的張毅獨排眾議指名他擔任攝影師,他才如媳婦熬成婆一般,成了中影正式編制裡的攝影師。

後來的 5 年,李屏賓與新電影裡最重要的作品一起攜手走過:《單車與我》《策馬入林》《稻草人》《童年往事》《戀戀風塵》。但他或許不曾預料,人生第一次當攝影師的兩部港片,竟是他與香港長久緣份的起點。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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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電影的未來,其實你要想一個事情:台灣電影在華人中間是什麼樣的位置,這個非常重要。

1988 年,李屏賓辭去中影的工作,在香港一待就是十年,在台灣拍慣了新電影的人文氣質,來到類型掛帥的香港影壇,一切都得重新來過。

而要拍港片,首先得學會拍武打。

儘管在中影時期拍過《策馬入林》,還算得上摸著古裝武俠的邊,但同時期的香港武打片,已經將動作與攝影的把戲玩得出神入化。李屏賓在書裡寫下當時對於港式武打的仰望:

「在那沒有特效的年代,香港電影裡經常有多演員在畫面裡飛來跳去,卻很難看出破綻,靠的是武術指導、武師、鋼絲(威牙)和會變魔術的攝影師。在台灣的時候,我一直很佩服香港攝影師,他們時常拍出令人驚豔的畫面,也能夠讓畫面中密密麻麻的鋼絲消失不見。之後留在香港拍片,我不斷提醒自己一定要學好拍攝動作片的能力,才能成為一位全面專業的電影攝影師。」

在拍《方世玉續集》時,起初他還想保留習慣的寫實基調,但總覺得缺乏港片特有拳拳到肉的張力,於是開始思考如何將寫實與誇張的鏡頭交互使用,還得學會在李連杰下一次出拳踢腳前,更早一步騰移到該站的拍攝位置。

等到被打得夠了,拍武打片的功力也就大成了。

後來許鞍華對他說:「你是一個沒有風格的人,什麼都拍,一點風格都沒有。」背後的意思或許是,李屏賓已經是一個全面的攝影師了。

720 公尺的拖磨

雖然什麼都拍,也什麼都能拍,但說起李屏賓的攝影風格,反覆被提及的關鍵字之一必定是「推軌」。

「從《海上花》開始,我瘋狂地愛上軌道,雖然以前也用過,但還未感覺到軌道深藏的能力,原來它可將攝影機鏡頭像一支筆一樣,讓畫面能呈現出接近文字一樣的魅力。」

在《海上花》驚天動地、長達八分鐘的開場長鏡頭裡,李屏賓在軌道上挪移,圓桌上恩客與名妓一來一往,他的鏡頭不跟著對白走,反而介於漫無目的的曖昧邊緣,像是在真實生活裡那樣沒有目標地看,卻又將人物與環境的正反面訊息,都收納進鏡頭裡——以賓哥自己的話來說,是「動而不動,動而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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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不過認真說起來,侯孝賢對於軌道並沒有特別熱愛,從《戲夢人生》到《海上花》,推軌更像是拍到心目中的理想畫面,而不得不採取的攝影方式。至於真正把李屏賓的軌道發揮到某種極致的,大概要屬越南導演陳英雄。

若非賓哥在書中細註,外人難以得知拍攝的幕後真實:初次與陳英雄合作《夏天的滋味》,全片超過 30 秒的長鏡頭共 59 個,當中有 52 個是在軌道上拍攝完成的。而到了 10 年後的《挪威的森林》,軌道甚至拉到 120 公尺長的世界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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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滋味》片場照,導演陳英雄與攝影師李屏賓合影

史無前例的長度並非只為創造紀錄,那是李屏賓看過劇本後,從演員的台詞和情緒、周遭環境和鏡頭畫面仔細估算,才得出至少需要 120 公尺長的軌道距離。

聽起來已是難事一件,沒想到書中描述軌道上的困境,比想像來得更為嚴峻艱困:要在場景所在的自然保護區架軌道已是難上加難,然而真正的挑戰是在軌道建成、實際開拍之後,沼澤地形難以承受人和攝影機的重量,隨著推軌前進,人也漸漸下陷,一群工作人員想盡辦法邊撐邊推,最終在軌道上來回了 3 趟。

120 公尺長的軌道來回 3 趟,他們推了至少 720 公尺。

而在隔一年的亞洲電影大獎,李屏賓憑著《挪威的森林》拿下最佳攝影獎。

「對我來說,軌道甚至比鏡頭還重要,起初是一種限制,後來反而成為我重要的鏡頭語言,影評人認為,那就等於是李屏賓的簽名。」

我只要小燈,但現場都是大燈

2005 年,剛以《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情》刷新日本影史票房紀錄的行定勳,正計劃要拍攝改編三島由紀夫小說《春之雪》的同名電影。讀著小說中 1925 年的大正時代唯美貴族之家,他想著的是《海上花》《花樣年華》那樣華麗的濃墨重彩,而背後的答案都指向李屏賓。

拍板定案後,行定勳和燈光師親自飛到台北,彼時李屏賓還在瑞芳山城裡拍《最好的時光》中的〈戀愛夢〉,長途跋涉的日本導演就在彈子房的場景外安靜地等,趁拍攝空檔上前聊個幾句,感覺對了,賓哥也就爽快點頭。

儘管導演中意他的拍攝風格,但電影始終是集體的創作,工作過程中要磨合的對象是整個劇組的人員,書裡記下了賓哥當時的徬徨:「總不能一來就請他『關燈、關燈、關燈』。」

關燈或開燈,說的是《春之雪》的燈光師中村裕樹。《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情》時,中村裕樹合作的是長年搭檔、同為岩井俊二黃金班底的攝影師篠田昇,只是篠田昇 2004 年因病離世後,這回搭檔成了台灣來的李屏賓,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溝通更需要一些善巧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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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雪》片場照,李屏賓初次與日本燈光師中村裕樹合作

同岩井俊二和篠田昇一起打造逆光美學的中村裕樹,習慣了以大燈呈現一片光亮的唯美氣氛——然而拍攝現場,賓哥幾乎是不用大燈的,反而更偏好以小燈呈現剛好感光、甚至曝光不足的效果。「很多攝影師用大燈,但會加一、兩層白布,讓光乾淨細緻又漂亮,問題是,這樣的光一打,演員的移動可能就受到限制,也不容易控制氣氛。」

宛如大師祕笈一般,賓哥大方在書裡提供當時解套的妙計:請燈光師將現場的大聚光燈打在遠處的鏡子上,再讓光線反射至拍攝環境中需要的地方,以大燈打出小燈一般的美麗質感,也比平常用小燈更多了一分真實。新的實驗不只讓李屏賓拓展拍攝的可能性,同時也維持和燈光師的合作愉快。

多年後賓哥書寫這段往事:「我在日本需要的是朋友,不是反對我的人,必須尋找一個合作的方法。」最終在當年的日本電影金像獎上,李屏賓和中村裕樹雙雙獲得優秀攝影賞和優秀照明賞。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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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創作與修復,李屏賓的想法是:「不管是拍底片還是拍數位,所有的錯誤我都會留下來。因為那是我創作的過程,那就是我的。

與其解釋,不如直接施展

關於「用燈/不用燈」的疑惑,後來在萬里之外的美國沙漠裡也再度重演。

繼 2004 年《白色謀殺案》合作之後,法國導演吉爾布都相隔四年再次找上李屏賓,為新片《今生,緣未了》(Afterwards)擔任攝影師。賓哥說,吉爾布都是侯孝賢之外,最了解他的導演,然而新片在美國和加拿大兩地取景,遇上凡事皆習慣標準答案的美國電影工會,賓哥的逆向操作顯然讓他們問號連連。

比如書中寫道,在新墨西哥州的白色沙漠拍攝時,工會和製片人租來了一卡車的設備和燈,等著讓攝影大師盡情發揮,沒想到賓哥提出的器材單上只簡單地寫著:兩個小燈,和一個電瓶燈。法國製片人問他,「Mark,我們什麼燈都有,你怎麼不用?」

後來李屏賓用那兩顆小燈,拍完了整場沙漠的夜戲。與其解釋,不如直接施展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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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緣未了》片場照,李屏賓與白色沙漠

等到拍攝移師紐約,曾和王家衛合作過《我的藍莓夜》的燈光師以過來人的經驗告訴他,當年在同一條街拍戲時,他們打了三個晚上的燈,燒掉一百多萬美金。

李屏賓只對他說,給我準備一個小電瓶燈吧。

關於沙漠裡的兩顆燈,賓哥在《光,帶我走向遠方》裡是這麼解釋的:「電影攝影課不會告訴你,如果用了很多燈,遠方的閃電我們就拍不到,月光下的白色沙漠也不見了。夜景當然有它制式的拍法,但我要的是新的感覺,讓沙漠的夜不是如你或他所呈現的夜,而是我要給這個故事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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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緣未了》片場照,攝影師李屏賓與導演吉爾布都

拍電影 46 年,他早就清楚攝影機的背後沒有標準答案,真正的答案,只有往自己心裡尋找,才有意義。

「不必刻意去找尋風格式的影像拍法,拍攝的當下,心裡必須構思著如何剪接,以及鏡頭與鏡頭之間的關聯性。

不要被顯示器騙了,每一台都不一樣,沒有標準。標準在你心裡,攝影師必須用技術、經驗和內心的追求,去建立心理的標準。

也不要想依賴後期,後期可以給你的,也可以給任何一部影片,那不屬於你的創作,那都是來自調光設備的軟體。

每天收工後,把當天所拍的回想一遍,再把隔天要拍的仔細想過,在腦中過濾一下,然後沉澱,接著放下。

影像用在對的地方,與故事呼應了,就會產生感覺,就有了生命的況味。」

 

《光,帶我走向遠方》

作者|李屏賓
出版社|平安文化
出版日期|20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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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陳劭任
圖片提供李屏賓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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