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被印上藥罐、放進口袋的觀音像──《騎龍觀音》在台灣的無限轉生術

當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展出原田直次郎《騎龍觀音》的原畫作，引發台灣人們內心一波騷動，像是：「啊，原來拜拜那裡的那張照片，是一幅收藏於美術館的畫作。」這樣的審美場域對比，霎時衝撞出一種微妙的幽默。

《騎龍觀音》是 1890 年出自日本洋畫家原田直次郎的作品，美術館和畫家本人可能沒預料到的是，百年來經過多次二創，這張畫已在台灣用各種方式無限轉生，深入民間。

在我常吃的素食店裡

觀音直立於靈動的龍上，周圍驚濤駭浪，祂處變不驚，散發一股在亂世安撫人心的能量。

或許也因為此種撫慰的美感，伴隨著各種版本的「騎龍觀音像」註解文字，最廣為流傳的是指稱此畫面為 1959 年八七水災時，有人拍攝到在彰化大肚溪上空，觀世音菩薩於高空中顯相的真實照片。

也正是在 1960 年代起，「騎龍觀音像」大量流通於宗教文宣、道場或佛壇，出處不詳，感受卻能直達，成為許多信徒日日膜拜的對象。甚至在藥品上也有取其圖像為包裝的「觀音牌救苦丹」，可見這幅畫面帶給台灣人多年來的滿滿「療效」。

這些觀音像或經過翻拍，或重新繪製，但構圖與畫面元素看來，源頭全都指向百年前原田作品《騎龍觀音》。這番典故與身世，卻是直到著作權觀念普及與官司逐漸水落石出。

1984 年，畫家蔡仲勳受人所託臨摹《騎龍觀音》，照過去流傳的習慣，此版本也開始擴散於台灣各處。蔡仲勳卻也展開行動，他向擺放該作品之寺廟或翻印之佛書發行人，主張著作權。

2003 年，台灣最高法院駁回蔡仲勳上訴之判決，判決書內容顯示，這些圖像來源是「未署名者以黑白攝影技術翻拍原田原作《騎龍觀音》油畫之攝影作品」。對許多台灣人來說，家中那幅觀音圖的著作權爭論可說是始料未及。

早在蔡仲勳提出著作權爭議前，畫像早已隨著信仰流傳、廣大法力無邊走入台灣人的生活，漫長數十年間，也轉而啟發了當代藝術家的創作。

2019 年，藝術家陳擎耀推出作品《仿原田直次郎-騎龍觀音像》。他本人披上白衣，右手持楊柳，左手握淨瓶，站上公園裡的彩繪龍雕塑上，乾冰噴好噴滿，希望重現騰雲駕霧的氣勢。過程中陳擎耀自己被乾冰嗆到流眼淚，還被公園民眾關注是否毀壞公物。似乎觀音也不好當。

陳擎耀的創作時常從台灣歷史、文化認同出發，擅長用詼諧、諷刺的表現方式，讓觀者在幽默中產生思考。《仿原田直次郎-騎龍觀音像》的神還原，也是藉由復刻畫作的二次傳播行為，點出這張畫作在台灣宗教與文化裡，被翻拍、流傳、廣為膜拜的離奇脈絡。

在台灣，「騎龍觀音像」用這樣奇特的方式再次回到藝術場域。

在美術館

像是平行宇宙，《騎龍觀音》的原畫作有著自己的身世。

出生於 1863 年，因父親遊歷歐洲，原田直次郎從小學習法語並熟悉西方文化。1884 年前往德國慕尼黑留學，向畫家布里埃爾馮麥克斯學油畫。三年半後，原田懷著推廣西方繪畫的願景返國，卻逢日本藝術復興時期，西洋畫相對被忽視，當時的東京美術學校也沒有西洋畫系。1889 年原田與其他留歐畫家，共組日本第一個西洋美術團體「明治美術會」（Meiji Bijutsu-kai）。

《騎龍觀音》是原田 1890 年的彩色油畫作品，高 272 公分、寬 181 公分，尺寸巨大，展現其對歐洲寫實主義和傳統繪畫研究的成果。觀音像置於中央，與週遭環境包括飛舞的龍構成栩栩如生的畫面，給人一種如電影場景般的真實感。

當年展出於全國工業博覽會引發注目與爭議，一方面被讚譽為虛構神話世界傑作，也同時被東京帝國大學的教授遠山昭一批評：「沒有宗教信仰的現代畫家不應該畫神佛。」甚至被評為「繩索演員般的馬戲團表演」。引發留德回國的小說家森鷗外回擊，發表了一篇為原田辯護的文章。這位二戰前與夏目漱石齊名的文豪，在德國求學與原田是為知己，曾發表小說《泡沫日記》，就是以原田為原型的作品。

不透過寫生，根據宗教、神話或歷史，以想像與資訊重新建構畫面的作品，在當時西方被稱為歷史畫。但在原田回到日本時，日本開始因為在幕府與明治初期過度歐化而反動，對西洋繪畫的興致冷卻，留歐歸國的西洋畫家們陷入推展西畫的疲軟時期。

在這個東西方文化差異的轉變期，也就誕生了將西方傳統歷史畫結合日本傳統主題觀音像的作品《騎龍觀音》，因此引發了大眾對於神像和真實環境並置的違和抨擊。卻也因為這份真實，《騎龍觀音》在被拍攝成黑白照片後，居然在台灣有了另一段分身歷史，原田寫實無比的技法，被遠方國度的人民想像成了觀音顯靈的證據。

1891 年，原田將《騎龍觀音》交由位於東京都的真言宗豐山派寺院「護國寺」收藏；1979 年轉交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所保存；2007 年被日本政府列為「重要文化財」。在時間過去後，最終這幅作品在日本成為了時代的重要註腳。

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展的臉書剛公布《騎龍觀音》的原畫展出消息，已有不少台灣人上前敲碗留言，期待這幅畫作本尊來台展出。可以確定的是，台灣人對此必然有著超越對一幅畫作審美以外的——關於阿嬤家神龕、阿公家床頭、廟宇、道場或是救苦丹——的情感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