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是 2000 後|童年很髒,這件事是賽爾號教會我的 ft. 陳禹翔
我的童年大部分時間都在網頁遊戲裡盤繞生長。
這件事情是怎麼開始的已經不得而知,只記得我在表姊家裡獲得了我的第一個米米號,並在登入後選擇了伊優——一隻全身藍色,張著小手,有著類似蹼或薄膜構造的精靈——作為我的原初夥伴。因為表姐跟我說她當初也是用這一隻,我半被慫恿就做了決定,導致我好像從沒認真端詳另外兩隻可選用的精靈:有著火焰頭形狀的小火猴與如同包著嬰兒圍巾的花朵般的布布種子。
一拿到精靈,屬於玩家的賽爾號航程就宣告開始了。
又提到這些名字著實令人懷念。自從我在去年寫完了一篇與賽爾號有關的小說以後,這些細節便被我晾在一旁不去理睬了,現在重拾即點頭承認,賽爾號的出現與遠離彷彿匆匆的慧星一般,它曾經被千禧年左右出生的這代人一同觀測目睹,並且用各自的方式親身參與,然而也在過了一個年歲以後,忽然銷聲匿跡,近乎遭到遺忘。當我們想要去回溯它,一下子便容易牽扯出好多事情,甚至是那些細膩幽微的,想提及不想提的記憶。
從選擇了原初夥伴以後,整個遊戲體驗某種意義上彷彿已經被註定好了一般,我們會開始背誦一套如謎語般的屬性相剋口訣,我們用著不一樣的排列組合偶遇、遭逢,逐步累積遊戲經驗。遊戲裡遇見的精靈,大至龍系的哈莫雷特,小至赫爾卡星的比比鼠,會依照我們的所選而有難易相疏的對戰體驗。例如我曾經聽說過,小火猴系列最終融合進化的魔焰猩猩,用某種憑藉機率出現的招數來對付魔獅迪露會比用伊優的最終融合形態魯斯王容易得多。
我們這一代的兒童就是以這樣殊異的方式在那裡相遇的吧,並且在遊戲之外,我們彼此也因而悄悄糾纏盤繞在一起了。
小學的班上一票人都在玩賽爾號,用著童稚的語言七嘴八舌地為賽爾精靈而躁動,彼此因遊戲而強烈勾連。組隊上線的、單打獨鬥的、互相借用帳號的,中午放學的走廊上處處可以聽見三三兩兩的人群中談論著這些。就像我總常羨慕擁有雷伊的同學,雷伊對我來說是一種元老等級,在我的賽爾記憶初成型時就已存在的神話,而我便是在那有人橫衝直撞跑過的走廊上聽聞同學孵化了雷伊的精元,鐘響後的時光總是讓人心裡癢癢的。
但童年的我,卻對於賽爾號的玩法有莫名的堅持。我特愛漫遊式地探索,把精靈當成夥伴,而不是提升戰績的武器,也因此常常與以競技為重的同學搭不上話。那種感覺好像賽爾號給了我一張地圖,如空白的虛擬的人生,七歲的我在遊戲裡可以被視為大人,一個合法的開拓者,我所要的只有更遼闊的星圖,讓我一顆星一顆星地登陸,尋找心靈契合的精靈夥伴。
我自此帶著伊優四處旅行,初期最喜歡逛的幾個星球分佈在帕諾星系裡,那是賽爾號最原始,也是我認為著墨最多的星系,柔和卻俏皮的畫風和機關增添那宇宙的趣味性。
在遍地是植被與沼澤的克洛斯星,我在平原地區捕獲了不下一百次的皮皮,除了是因為皮皮進化為波克爾之後,其中一個稱為「手下留情」的絕招真的很好用之外,也是因為皮皮真的太好抓了,牠們那族群的等級設定是一等,而遊戲的滿級則是一百等,對比之下簡直渺小到有些可憐的地步。我無聊的時候常常就那樣一直抓皮皮,一直抓皮皮,用藍色膠囊,也用綠色膠囊,直到我母親叫我離開電腦桌為止。
某個星期一,早上剛上過一堂淒慘的體育課,因為班上特別好動的阿偉又在老師示範的時候到處亂跑,我和班上幾個同學聽了老師的指示前去追逐阿偉,彷彿追逐一隻倉惶逃竄的皮皮,我們將他趕到操場角落一處被鐵欄杆圍住的沙地中央,約莫十個人把阿偉包圍。
「快點跟我們走!」我們當中有人大喊。接著,我對面的那個同學伸忽然出手拉扯阿偉的上臂,而後另一個人出手推了阿偉的肩膀,再來又有人扯住他的另一隻手,把他像沙包一樣推來推去。我也跟著踢了阿偉一腳,髒污的腳印顯眼地留在阿偉的運動褲上,久久沒有消去。我們連拉帶拖把阿偉帶回去,那一整堂課我都看得見我的腳印隨著阿偉的跑動而張縮,心中不覺得這有什麼。
直到隔幾天,阿偉的爸爸出現在我們低年級教室的窗外,以兩隻銅牆鐵壁般的眼睛看著教室裡面鬧哄哄的同學,我忽然覺得胯下一陣酸麻無力,讓我腿軟無比。後來班導叫當天圍住阿偉的同學全部上台,告訴全班自己做了什麼。我踢了阿偉一腳,我告訴老師,口氣就像朝全班承認自己抓了一隻皮皮似的。老師眨眼的動作變得十分緩慢,每一下都重刺我的膽子。
我只記得當下自己真的非常非常想哭。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記憶會跟克洛斯星連接起來,也許是因為那天回家以後,賽爾號的克洛斯星在我想起阿偉運動褲上的腳印時逐漸模糊起來的緣故吧。許久以後我正視自己曾經欺負過同學這件事,已經沒有太多愧疚或被罵而鼻酸的感覺,只是阿偉的名字時以不著痕跡的方式戳痛著我,告訴我:我記憶中的童年並非如此乖巧,甚至也是髒汙點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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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偉是我現在少數叫得出名字的小學低年級同學,另一位則是J。J的記憶是在雲霄星上,如一片橘橙橙的雲霧翻騰。雲霄星的紫色湖泊附近出沒著毛毛一族,那是一種頭上長出一撮橘色毛髮的藍色精靈,而雲霄星的高空則有幽浮出沒,那是一種介於蝌蚪或蠑螈或蛞蝓之間的漂浮精靈,有著透明、波浪狀的翅膀。我必須藉由特殊裝備才能登上雲霄星的高層,這是我在一次旁聽死黨聊天內容後,才從他們口中得知的事,當時J也在旁邊聽著我們說話,我注意到她站在那裡後,便離開那群口沫橫飛的死黨,轉過身和她散步。
J不屬於玩賽爾號的人,但她是和我在班上競爭前三名的對手,即便沒有遊戲的話題,我們的關係卻也維持得很好,常常互相幫忙盛飯,或者結伴去上廁所。我時常覺得和她的相處就像在探索雲霄星似的,在月考較勁的過程總要一次次藉著知識裝備攀高,翻越過攪動的雲霧。雲霄星彷彿是長大的隱喻。每一回考試結束,我必定會去雲霄星上晃晃,看見幽浮們生活的環境有長年矇朧混濁的空氣,和颱風季的南方有著類似的憂鬱。
段考結束以後屆臨颱風來襲,台南縣政府臨時宣佈下午停班停課,學校走廊與川堂擠滿了接送小孩的父母與等待父母的小孩。我和J背著書包步下教室旁的樓梯,看見她母親穿著雨衣朝我們走來,並向我打了聲招呼,我因為害羞而小聲地回應。後來我母親也抵達,兩個健談的人自然地聊了起來。
我和J在一旁看著布告欄上的獎狀、榜單、學生作品以及那些用著廉價色紙剪裁的海底生物圖案,我們由左而右一張一張看過去,她突然指著畫我媽媽比賽得獎區的其中一張圖,對著我說:「這是你畫的嗎?」
圖上用蠟筆畫了一坨毛線般捲髮的女子,她的臉頰部分沾染黑色蠟筆粉墨,畫紙角落還塞進了一隻尚可辨認形體的小伊優。
「對。」我說,並且突然之間不知所措了起來。
那陣子即將暑假,我因為考上美術班,夏天結束後要轉學到臺南市的國小去。我並未跟班上其它人提過這件事,我覺得沒有必要,童年的我似乎早有自己一點都不重要的體認了。只是J的那句話佇留在我心裡很久,我不敢保證我母親有沒有向她母親透漏什麼,讓她也得知我轉學的消息,但她的話在我耳裡聽來彷彿蘊含著暗示,好像我能夠帶著往從此不同的路徑走去一樣。
有關那次颱風天的記憶充滿著遭到放逐的況味,國小髒髒舊舊的積水樓梯間、進了水的鞋子、回家時那條水流成河的陸橋、和J說再見時的表情,學校廚房的營養午餐氣味還有哐啷哐啷遠去的餐車,就和賽爾號裡水分豐沛的海洋星、颶風盤旋的雲霄星、熾熱蒸騰的火山星同等讓人心碎。
彼年暑假,沒有任何一位低年級的朋友跟我聯絡,年紀太小的小孩可能也欠缺聯絡的念頭和管道吧,轉學在當時成了一種看似無關痛癢、一乾二淨的斷痕。
而雖然暑假時光我沉浸在遊戲裡,可是轉學後我漸漸不太登入賽爾號了,就算有,也不再以帕諾星系為活動的中心,我的步伐擴散至其它新推出的星系,那裡的畫風更為激烈而詭譎,就像我當時的生活。母親對我的斷網也許是一個原因,不過美術班對我來說才是劇烈的轉變,我們每週花上六節課沉浸在水彩、水墨和設計的課程裡,那時的童年彷彿切入了全面的競技模式,身邊的同學以截然不同的姿態出現在我的生命,那是存於競爭、成敗、無依無靠的教室中三十張迥異的臉孔。
我忽然有種奇特的感覺,當現實反比遊戲還要更迫近激烈,遊戲內容一夕之間便不再吸引你了。賽爾號的風潮並不永久,它只是一艘短暫席捲的飛船,千千萬萬的賽爾機器人一個一個脫離,跌落這個即將牢牢纏縛我們的地球。
記得應該是在四年級,我的巴魯斯在與小鰭魚融合以後便不聲不響地消失了,發現這件事情的我驚慌失措地胡亂點按螢幕,翻箱倒櫃地檢查基地裡的圖鑑、背包、培養皿。我沒有任何頭緒,為什麼它會這樣就消失了呢?我的腦海瞬間浮現小伊優的身影,隨之是排山倒海的無力感,心中乍然跳出乾脆就這樣放棄的念頭,我的賽爾機器人佇立在螢幕中空蕩的基地裡,有如我的童年尾聲,看似什麼都沒有,但那些重要的事物肯定藏在某個地方等待著我一般。
「我不知道我把巴魯斯融合完了以後,把它弄去哪裡了。」我喪氣地走到廚房對在準備晚餐的母親說。
「這樣啊……找不到嗎,沒關係,明天就會出來了。」她說。
我點點頭,注意到外頭像是兒童畫般的雨已經默默地停了。
【小時候是 2000 後】
2000 後出生的我們該如何命名自己的童年?在甲蟲王者機台前排隊、唱《真珠美人魚》的歌、學《萌學園》的中二魔法招式、在圖書館借《貓戰士》小說跟《尋寶記》漫畫、上課偷玩神魔之塔、在賽爾號與摩爾莊園上線⋯⋯
專題邀請 2000 後出生的寫手,帶 00 後的讀者回憶一些不能忘記的事情,也讓 00 前的讀者記得我們。